腳下的石板路,沿着依山傍河的小街蜿蜒。路面石板經歷了千百年風雨,被無數代人的鞋底踩踏,雖斑駁不平,卻光滑如玉。石板路的中間是空的,石板下面是排水溝。在石板路上行走,可以聽見自己的腳步聲,走得急時,噗通作響,彷彿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鼓聲。
走在鏤空的石板街上,不僅能聽見腳步聲,還隱約有流水的聲音,那是河水的韻律,是山泉的吟哦,是積水從屋檐滴落在街邊石條上的回聲。小街的兩邊,都是古舊的磚木房屋,精緻的木門木窗,斑駁的粉牆,牆角的青苔,呼應着牆上那些留存着歲月痕跡的店招和標語。小街兩邊的房屋間,不時出現一條條極窄的小巷,僅可容一人側身穿過,如深山中那些“一線天”。小巷雖不長,卻讓人感覺幽深,因為,兩邊小巷盡頭的風景不一樣,一邊,是綠意蓊鬱的山景,是山腳下茂密葳蕤的蘭草灌木,另一邊,是波光瀲灩的河景,河水在斑斕天光下流淌。
小巷盡頭的山,是蜀山;小巷盡頭的河,是蠡河。
五十多年前,曾經躑躅在蜀山腳下。那時,我還是18歲的少年,第一次遠離家門,在這裏學木匠謀生。我的住地在離蜀山不遠的一個村莊裏,經常來蜀山腳下幹活。遇見蜀山古鎮時,心情鬱悶,身體疲憊,沒有旅遊者的心情,但是古鎮上的景象,還是讓我驚奇。
對蜀山古鎮的第一印象,是鎮頭那座蜀山大橋。這是蠡河上的一座古老的石頭拱橋。初春之晨,稀薄的晨霧還在河面飄漾,蜀山大橋卻是一番熱鬧的景象。高高的橋面上,行人熙熙攘攘,小販在橋上擺攤賣水果蔬菜日用百貨,人們在橋上大聲吆喝,討價還價,也有人站在橋頭聊天拉家常。橋下,暗綠色的蠡河水在流動,河上船隻來來往往,橋上的行人和橋下的船工高聲應和互相打着招呼。稍大的木船從拱橋的圓洞中穿過去時,有一番驚險的場面。艄公站在船頭上,揮動一根長長的竹篙,在河面和橋墩上撐擊點舞,船上的人和橋上的人都在緊張地大呼小叫,唯恐木船撞到石橋上。最終的結果,總是木船安全地穿過了橋洞……這景象,很像是《清明上河圖》中那座大橋。走在這樣的橋上,擠在雜色的人羣中,我突然覺得自己成了《清明上河圖》中的人物。
那時走過蜀山老街,總是腳步匆匆,沒有看風景的閒情逸致。但是街上總有些獨特的景物吸引我。蜀山鎮附近,幾乎家家户户都在做紫衫茶壺,那是天下少有的情景。做茶壺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可勝數。他們有的沿街坐着,有的在門户敞開的堂屋裏,也有在河畔的石橋邊,在路邊的樹蔭下,坐在低矮的板凳上,面對着一張質樸的木桌,盆盤中堆着紫泥,桌上擺着簡單的工具,有一人埋頭獨作,也有二三人圍坐合作。讓人驚歎的是制壺人那些靈巧的手,紫泥猶如柔軟的糯米糕,被這些手敲打着,揉搓着,拿捏着,搓颳着,塑造成一把把形態各異的茶壺。這些未經燒製的茶壺泥坯,看上去就是完美的藝術品,玲瓏温潤,閃爍着紫紅色的光澤。
那時無知,曾以為這些紫紅色的茶壺,就是成品,晾乾後就是可用的茶壺。後來才知道,它們必須送進窯中經烈火焚燒,才能脱胎成紫砂壺。由砂石泥土變成紫砂茶壺,是一個奇妙的過程。而這個過程,就在蜀山周圍完成。
我曾經問街邊的制壺人,在哪裏燒製這些紫砂壺,他們指着近在咫尺的蜀山説:“就在山上。”我抬頭看蜀山,只見山上雲氣飄旋,那是燒窯的柴火在冒煙。
做紫砂壺是蜀山人的日常生活,也是他們的生計。蜀山人離不開紫砂,而那些做紫砂壺的高手,也是蜀山人的驕傲。
古鎮上有好幾家茶館店,每天早晨,茶館裏人頭擠擠,很多人坐在茶館裏喝茶聊天。桌上,擺放着大大小小的紫砂壺,還有各式各樣的紫砂茶盞。水汽、茶香和宜興方言在茶館裏交融,形成濃釅的氛靄。坐在茶館裏的大多是老人,但我對茶館有興趣,心裏常想着,什麼時候有機會,也能進去坐下來喝一壺茶。一天下午,提前完成了一天活計,我到鎮上的一個澡堂裏,洗淨了身上的汗垢,然後走進一家坐落在山腳下的小茶館。
下午的茶館,店堂裏茶客寥寥。我找了一張臨窗的桌子坐下來,窗外,綠蔭閃爍,那是蜀山的影子。一把紫砂壺端上來,茶香撲鼻。我用笨拙的動作把熱茶斟入小小的茶盞時,從壺嘴裏射出的茶水大半都濺在桌面上。就在我慌忙擦桌子時,鄰桌的一個茶客站起身,在我對面坐了下來。這是一個面目清癯的中年人,穿着樸素,舉止文雅,像是個當老師的。他伸手提起我面前的茶壺為我斟茶。茶水從壺嘴裏射出來時,水柱有點歪,但還是不偏不倚地斟入小小的茶杯。他放下茶壺笑着説:“這不怪你,這把茶壺做得不夠好。”
“你也是做茶壺的?”我問。
他微笑着,不置可否。這時,店裏的一個夥計跑過來,驚訝地問我:“你不認識他嗎?他是顧景舟,他是名人,宜興最好的紫砂壺就是他做的!”
顧景舟?我從來沒有聽説過這個名字。
中年人見我一臉懵懂,笑着説:“別聽他瞎吹。”他説着,把自己的茶壺從旁邊的桌子上端過來,一邊喝茶,一邊問我:“你就是那個上海來的小木匠?”
我諾諾地點頭,又搖頭答道:“我剛來不久,還沒有學會做木匠。”説心裏話,我並不喜歡做木匠,在這裏拜師學藝,曾被人告知,要先磨刀三年。每天的活計,除了為師傅磨刀,就是拉大鋸,把粗大的樹段鋸成木板。一天下來,精疲力竭,渾身痠痛。我想,做茶壺,比干木匠活有趣得多。
他見我愁眉苦臉的樣子,笑着説:“你還小,應該讀書。學點手藝也沒錯。”
我看着窗外搖曳的綠蔭,突兀地問了一句:“這裏不是四川,這座山為什麼叫蜀山呢?”
“問得好!”他臉上的微笑沒有消失,“這是因為蘇東坡上過這座山。知道蘇東坡嗎?”
蘇東坡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他是四川眉山人,也知道他曾經遊歷天下,寫過無數美妙的詩詞。他生活的年代,距今九百年,想不到他也到這裏來過。他來到這裏,這座山就變成了蜀山?
他似乎窺見了我心裏的疑問,慢慢地解答道:“這座山原來叫獨山,蘇東坡來這裏,上了獨山,覺得這裏的風景和他家鄉很像,他説:此山似蜀。蜀山的名字就是這麼來的。”
他喝了一口茶,看着窗外的綠蔭,彷彿是自言自語: “蜀山腳下,還有東坡書院呢。”
東坡書院?現在還在嗎?當時到處都在“破四舊”,蜀山的東坡書院難道還能保存?我問他東坡書院在哪裏,他説:“在山的另一邊,現在是學堂了。”
他放下茶壺站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轉身走出店堂,腳步悠然,感覺是飄出去的。我記住了他的名字,顧景舟。
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顧景舟作為紫砂藝人的地位,他是承前啓後的紫砂工藝大師。我在蜀山遇見他時,正是紫砂藝術被忽略的時代,也是他失意的日子。茶館裏邂逅的那一幕,在我記憶中卻不是一個沮喪落魄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平和睿智的讀書人。我不會忘記他臉上那善意的微笑。
那天從茶館店裏出來,我沿着山腳一路尋找,走到古鎮盡頭,繞過蜀山,在山的南麓,終於找到了當年的東坡書院。那時,這裏已成為一所小學,但依然保留着東坡之名:東坡小學。我站在校門口,隔着門牆往裏看,只見院落裏古樹參天,天井裏散落着一地斑駁的樹影。正是放學的時候,孩子們的歡笑聲從裏面一路傳出來……
我在東坡小學門口站了很久,心裏想象着蘇東坡當年如何在蜀山腳下流連忘返。後來我才知道,蘇東坡和蜀山的傳説,並非虛構,蘇東坡確實到過這裏,被這裏的山光水色和風土人情吸引,曾有過置田蓋房,終老蜀山的念頭。這些,有蘇東坡留下的詩文為證:“吾來宜興,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慾。逝將歸老,殆是前緣。”在他的一首詞中,東坡先生這樣抒發自己的情懷:“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只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隨造物遊。有書仍懶著,水調歌歸去,筋力不辭詩,要須風雨時。”東坡小學的古老前身,曾經是蘇東坡住過的草堂,故被人們稱為東坡草堂,後來,在這裏建起東坡書院,再後來,成為東坡小學。
那天離開東坡小學,已近黃昏,但我還是不想急着回我寄居的村莊,我要登上蜀山頂看看。山不高,從南麓攀登,越過山峯,下山就可以回到蜀山大橋邊。沒有找到上山的路,我從樹林和山石間擇道攀援。登臨山頂時,正好看到日落,天邊的雲霞如無邊無際的火焰,慢慢吞噬着一輪血紅的殘陽。從山頂俯瞰,蠡河是一條晶瑩的光帶,古鎮的黑色屋脊在山腳下蜿蜒,像潑灑在山河之間的一道濃墨。我也看見了依山而建的龍窯,那是一條攀卧在山坡的巨龍,被古樹掩隱着,被煙霧籠罩着。巨龍的腹中,藴蓄着熊熊火焰,那些被靈巧的手捏製成的茶壺和陶器,正在烈火中涅槃新生……
半個多世紀過去,山河依舊,但人間的景象天翻地覆。在我的心裏,蜀山總是隱藏着一些古老的秘密,雖然只是一座小山,但是和我以後登臨過的無數名山相比,蜀山的清麗奇秀,還有它的孤寂和詩意,它的雲纏霧繞的煙火氣息,成為一幅意境獨特的畫,烙在我的記憶中。
近日重返蜀山,看到了新時代帶來的變化,陶都丁蜀,是富甲江南的名鎮,紫砂工藝,早已成為舉世矚目的中華國粹。東坡小學又成了東坡書院,現代紫砂作坊星羅棋佈,龍窯進了博物館。蜀山古街上,石板路還在,老房子還在,當年的氣韻還沒有消散。臨街的小樓中,有顧景舟的故居,門口掛着牌子,成了供人蔘觀的博物館。我想,當年在茶館裏遇到的這位大師,那時就是在這裏隱居吧。
2021年秋日訪丁蜀鎮歸來,寫於四步齋
作者:趙麗宏
編輯:范家樂
責任編輯:楊健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