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次愉快的旅行,不,這仍舊是任職之旅,不過這隻“不繫之舟”駛向了登州。這可能是蘇東坡唯一一次走向大陸的最東端,山東半島的海角。這裏不屬於多水的南方,實際上很多里程靠乘車或騎馬,最終來到了登州知府的任所。
在黃州生活的第五年,也就是蘇東坡四十九歲的春天,他出人意料地被皇上委任為汝州團練副使,官職雖然低微,卻向都城靠近了一步。他在赴汝州的路上盡情地放鬆了一回:觀察廬山,考證石鐘山,與弟弟一家相聚,並探訪了金陵的王安石。他走得多麼從容,好像是一生中步履最為遲緩的一次。不過他實在是疲憊了,在大恐懼之後的鬆弛中需要好好鎮靜一下,看看大夢醒來後的鮮亮風景。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友人也有些異樣。人生原來就是這樣戲劇般地變換,如夢似幻。
汝州是癭病多發之地,用今天的話講就是“粗脖子病”。也許出於惶恐和忌憚,蘇東坡遲遲不願挨近新的任所。他一邊考察訪問、行走遊歷,一邊思慮,最後忍不住還是給朝廷上了一表。因為一箇舊夢泛上心頭,他再次想到了去常州宜興定居的事。當時還不到五十歲的蘇東坡,記載中已是發稀齒衰。他拖着殘病的身軀,真想最後能做一個田園夢。就這樣,在奔赴汝州的途中,通過一番懇切奏請,竟然被恩准居留宜興。這對他來説是多大的安慰,一生籌劃終有着落,一切即將變為現實:“十年歸夢寄西風,此去真為田舍翁。剩覓蜀岡新井水,要攜鄉味過江東。”(《歸宜興,留題竹西寺三首·一》)
如果蘇東坡沿着這條路一直走向宜興,或可進入一個平靜的港灣,得到最後的休憩之所。他在這裏可以有更多著述,一部文學史也將改寫。但事情就是這樣詭譎,命運最終並沒有作出這樣的安排:就在一切順暢進行的時候,熱烈的五月來臨了,京城發出的一紙任命正在路上。
這次讓他去了一片特異的土地,即素有仙人傳説的東部海角登州。那裏從秦代之前就活躍着一些研習長生不老之術的方士,以求訪仙境而聲聞海內,是大陸的邊緣。詩人實在無奈,只得改調船頭。這時候的蘇東坡是欣喜還是顫慄,只有自己知道。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他到任登州僅僅五日,皇上竟然又以禮部郎中的身份招其回京;更不可思議的是,詩人還朝僅僅半月,又升遷為起居舍人,就此走向一生的輝煌。這是後話。
蘇東坡在登州任上不過五日,又因事拖延十天。在極短的日子裏,他卻留下了特異而豐厚的記錄。我們可以設想詩人登州之行的快樂,這不僅因為重新啓用,還讓其靠近了修仙之地。登州治所在蓬萊,蓬萊閣是標誌性建築,它下臨茫海,能夠常常看到傳説中的“海市蜃樓”。可惜蘇東坡的任期只有區區五日,加上流連也不過半月,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一個匆匆過客竟辦成了諸多大事:調查政務民情,登閣觀海並寫下詩篇,上《乞罷登萊榷鹽狀》《登州召還議水軍狀》兩道奏章。
這真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能吏,稍有機會就釋放出那麼多熱能。登州之行發生在詩人身上的這些感人故事都有確鑿記載。最為神奇的還有想之念之的海市奇觀,這傳説中的奇幻被他親身經歷,整個過程寫進了詩中,刻在了閣上:“東方雲海空復空,羣仙出沒空明中。蕩搖浮世生萬象,豈有貝闕藏珠宮。心知所見皆幻影,敢以耳目煩神工。歲寒水冷天地閉,為我起蟄鞭魚龍。重樓翠阜出霜曉,異事驚倒百歲翁。人間所得容力取,世外無物誰為雄。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登州海市》)他真的見到了海市。
後人對蘇東坡迅捷高效的辦事能力感到驚訝,不由得設想:如果讓其稍稍延長一點登州任期,又將留下多少業績。詩人自少年時期就心懷仙道之夢,而北國登州恰是實現玄志的最好去處,迷茫海域中就有“三仙山”,在此久留,或可親踏尋仙之路。登州給予的最大滿足,可能就是得以親眼目睹“海市蜃樓”了。可惜他匆匆而來,節令不合:行至登州已是初冬,而海市現於春夏,所以當地人説“今歲晚不復見矣”。蘇東坡篤信神靈,他在鳳翔、密州、徐州、潁州任上,都曾為解除大旱向山神和上蒼禱告,也都如願以償。這一次他特意去海神廣德王廟祈禱,結果又一次再現神蹟:第二天海市就出現了。
這一件實有記錄的奇事讓我們想到了許多:人的力量,上蒼的力量,大自然和心靈的力量,這一切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匯合?在蘇東坡與上蒼合作的記載中,不斷出現一些觸目的文字,把神奇一次次拉到了我們眼前。
因為蘇東坡,登州才更像登州;因為蘇東坡,海市滋生出更大的誘惑。(張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