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塵(作家)
在我的電腦相冊裏,有一組哥特蘭海邊夕陽的照片。那是我2019年夏天在哥特蘭島拍的。平靜的灰色海面上染着夕陽的粉紅色,又沒染進去,懸着。太陽掉在海平面的上面,搖搖欲墜。人們或坐或站,跟海灘上的礁石一樣,都成了黑色的剪影。如果此時我想要看看人們的面孔,就要化作一隻鳥,先朝着太陽飛去,然後掉頭俯衝回來,在高速中掃描面孔,再掠過他們的頭頂。
那一刻,我就是化作了一隻鳥。
2019年去瑞典哥特蘭島之前,我已經做了一些關於這個島的功課,因為之前許嵐曾邀請我參加瑞典爾雅文化協會的作家駐留計劃,駐足點就在哥特蘭島。這個計劃已在商議中,但我困於時間和工作上的各種衝突。而那幾年,根據寫作計劃,我的旅行採風計劃也相當密集,重點是日本。然後,我作為一個觀光客來到了哥特蘭島短暫停留,這樣的旅程,可能會讓我以後在駐留時更加順利地進入吧。
我們在網上訂了哥特蘭島的維斯比老城區的一棟民宿。到了才發現,這棟兩層樓的房子是如此寬敞且舒適,從花草葱鬱的小院開了門出去是交錯延伸的石板路小巷,穿行一會兒就到了海邊。在許嵐翻譯的瑞典作家貢·布麗特·蘇德斯特姆的小説《男人》裏,有這麼一段關於哥特蘭島和附近的法羅島的描述:“哥特蘭島聞着有海藻、綿羊和玫瑰的味道。很平坦,像是完全為騎自行車而修的似的。但法羅島你卻幾乎都不敢提到,怕它會因此而消失了。懸崖、草地,一棵棵被風壓得矮矮的松樹。綿羊和灰色的石頭,沒辦法區分出來。海,地平線,一個個被風壓得矮矮的騎自行車的人。”
是的,在哥特蘭,玫瑰隨時隨地,許多許多的玫瑰枝叢在牆頭牆角伸展開來,玫瑰香裏裹着陽光更加濃烈,一路跟隨。有時候,在小巷子裏一拐彎,一大叢玫瑰猛地撲過來,氣勢相當突兀猛烈,要嚇一跳。英格瑪·伯格曼嫌斯德哥爾摩不夠清冷,還嫌哥特蘭島不夠清冷,只有隱居在清冷至荒涼的法羅島才符合他的心意。他是不是嫌哥特蘭島的這些玫瑰太喧鬧了?
2019年7月30日的清晨,在住所寬大的廚房裏,我和譚衞東一起做了十四個三明治。晨風清甜,我時不時望向廚房外面的院子,那些碩大的紅玫瑰在晨光中一點點醒過來亮起來。
每一個三明治的裏面是淋好了醬汁的培根、西紅柿和酸黃瓜。這一天,到中午的時候我們會離開哥特蘭,坐渡輪回斯德哥爾摩,這些三明治是我們一行六人在船上的午餐。其餘的食材我們在早餐時解決掉。我們這一路,很多時候都是從超市買回各種食材自己做飯,吃得最多是北極甜蝦。
回斯德哥爾摩的渡輪是12:30起航,三個多小時後到達斯市的尼奈斯港。那天早餐後,離去碼頭還有一大段時間,我們出門閒逛至附近的林奈花園。植物學權威的植物園,植物自然是重點,一時半會兒説不完。園中的亮點是林奈像,草坪上的一個很大的樹根頭部雕像,醜乖醜乖的,特別突出了林奈巨大的鷹鈎鼻。
因為在植物學領域被封神,很多地方都有林奈雕像,瑞典尤其多。我看過一些照片,很有名的有美國芝加哥大學、瑞典烏普薩拉大學的林奈全身青銅雕像,立在高高的基座上,俯瞰眾人;中國廣州的華南植物園也有林奈塑像。這些雕像一般都是林奈功成名就的模樣,有着相當的權威氣息,但在林奈博物館(同時也是林奈植物園)和美國克利夫蘭自然博物館的林奈雕像,都是青年林奈,是身材纖細修長的美男子。到了哥特蘭島的林奈花園,林奈從一個巨大的樹根中“長”出來,立在草坪上的頭胸像,一人多高,鼓脹的眼睛,巨大的鷹鈎鼻,漫畫手法,相當可愛。
哥特蘭島的玫瑰和其他植物如此亮眼,我就認為是因為有林奈這位現代植物學之父的庇護吧。從碼頭離開時,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奔湧追隨的浪花和漸行漸遠的海岸,心中認定這是一處我願意再來的地方,我想再來看看“一縷緋紅浸入黃昏的哥特蘭島,越金黃,越動人”,這是廣州詩人黃禮孩的詩句,在這首名為《哥特蘭島》的詩裏,黃禮孩寫道:
一場雨把我們遺落在海島,遇見你
遇見飛魚在海的身上親吻出微光
一切在灰色的天空下閃亮,我們在
細細作響的楸樹下交談,我愛上這平凡的一刻
……
2022-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