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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離開蘭州,我乘上汽車,直奔武威——古稱涼州的邊塞名城。時值陽春四月,幾天前我離開故城濟南時已是春色釅釅、綠意沸騰了,而這裏卻是一臉的邊塞相:肅穆和蒼涼。左邊是霸氣粗豪的祁連山,白雪冠頂,滲透出一縷縷凜凜寒氣;右邊是雄渾蒼莽的龍首山,呈現出一抹冷漠的灰黃。看不見山泉流水,聽不見鶯歌燕語,路邊新栽的楊柳似乎還未從冬眠中醒來,光禿禿的枝條搖曳在乾燥的旱風中。稀稀落落的村莊裏偶爾傳來一兩聲雞鳴犬吠,傳遞出一縷生命的氣息,天地間一片曠達的靜寂,一片枯澀的靜寂。
汽車穿行在河西走廊裏,像穿行在時間的隧道里,歷史的密碼從四面八方蹦跳出來,雪花般地撲落在大腦的屏幕上:邊牆塞障,大漠孤煙,古道駝鈴,石窟塔影;耳邊不時響起羌笛的哀怨,篳篥的嗚咽,胡笳的悲鳴……似乎衞青、李廣的戰馬剛剛從這裏踏踏馳過,大唐王朝的邊塞詩人就在我們前邊,那飄動的衣袂依稀入目。
涼州詞、塞下曲、隴頭吟。陽關三疊在我的記憶中還未温習一遍,眼前的走廊忽然變得開闊,轉眼間不見了龍首山,祁連山也退避三舍,在白雲下飄飄緲緲,躲躲閃閃。視野裏出現一座城郭,人們説,前面就是武威了。
啊,武威,一片孤城萬仞山。王之渙沒有説謊!
古涼州,曾引起我多少繽紛繚亂的遐想,但那都是漢唐邊塞詩留給我的意象。漢唐時代多少詩人鍾情涼州,寫下了輝映千古的涼州詞,那是中國文化流韻中一道壯麗的景觀。秦、漢、南北朝、隋唐,以至宋明,歷經兩千多年,這片被風沙裹攜和烈日燃燒的赭褐色的土地上,總是烽火狼煙,干戈如林,戰爭的劇目頻頻上演,連綿不絕。
涼州是古代羌人息居之地。羌,就是“西方的牧羊人”。羌人以遊牧為業,逐水草而居。華夏族一個部落的酋長就姓姜。姜、羌,文字上同根同源,也就是説,炎帝部落很可能就是東遷的羌人。
秦漢之際,匈奴在中國北方崛起,他們擊敗了東胡,又驅逐了月氏人,河西走廊的羌地也受到了侵略,祁連山下豐美的牧場成了匈奴人縱橫馳騁的天地。剽悍、驍勇、“善騎射”的匈奴人不斷南下侵犯漢境。從漢高祖劉邦到漢景帝,幾代皇帝,因漢業初創,數十年間沒有力量與匈奴抗衡,只好採取和親政策,以緩和邊境危急。但匈奴貴族貪得無厭,得隴望蜀,不時騷擾漢庭。到了漢武帝時,這位氣宇宏瞻,有囊括四海之志的一代霸主,決心要解決河西走廊問題,要同匈奴決一雌雄。
漢武帝要開疆拓土,疏通絲綢之路,連續派衞青、霍去病、李廣率軍出擊河西走廊。驃騎將軍霍去病,首戰首捷,一舉擊垮了匈奴休屠王,佔領了河西走廊的東端,並獲得了匈奴的祭天金人。武帝陳列於甘泉宮,以示武功,為了紀念這場戰爭的勝利,命名此戰場為武威,以此來炫耀漢王朝的軍威和武功。
由於連續對匈奴人用兵,匈奴屢遭失敗,不得不遠走他鄉,河西走廊完全被西漢王朝控制。到了元鼎二年(公元前115年),漢武帝在河西走廊開設郡縣,即武威、酒泉、張掖、敦煌郡,後又設金城(蘭州)郡,被稱為河西五郡,其行政機構和內地完全一樣。武威郡即涼州刺史的治所,這樣,武威便有了涼州的別稱。
到了唐朝初年,由於隋末天下大亂,河西走廊被匈奴人的後裔突厥和吐蕃族、吐谷渾割據。唐高祖李淵統一天下後,深感涼州地理位置的重要,特別任命善於征戰的兒子李世民為涼州總管。但李世民並未就任涼州,李淵就派了黃門侍郎楊恭仁為安撫河西的大使,並專任涼州總管。
從建國到以後的一百多年中,唐王朝與西北少數民族發生了多次戰爭,而戰爭大都是以涼州為根據地而進行的,也就是説涼州是當年的前線總指揮部。《資治通鑑》載,唐開元年間僅二十九年,在這裏就進行了二十四次大的戰役。整整一個唐朝,在絲綢之路上進行了上百次的大戰役,前後三百年,前仆後繼,為開拓這條人類文化的運河、中西友誼之路,所付出的代價,真是血流成河,屍堆成山。貞觀餘烈,在唐朝國力極度強盛時,西域諸國與大唐的關係進入了政治、經濟、文化藝術水乳相融的階段,涼州作為河西走廊的橋頭堡,自然也達到了繁華鼎盛時期。
戰爭給人類帶來了無數災難,卻也為人類文明史的發展起着不可替代的促進作用,正如人類學家所説:戰爭選擇的是大道義,大精神,戰爭是一種金屬文化。如果沒有戰爭,人類怕是還處在茹毛飲血的原始社會。
涼州在大唐時代的知名度極高,僅次於都城長安。涼州詞、涼州樂、涼州伎舞,風靡全國。王建有詩云:“城頭山雞鳴角角,洛陽家家學胡樂。”這裏胡樂指的就是涼州樂。温子升描述當時涼州的繁華景象:“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而岑參也激情洋溢地寫道:“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由此可見盛唐時期這西北邊塞重鎮一幅歌吹喧天、文化葱籠絢麗的畫面。
二
這就是古涼州嗎?這就是王維的“百尺烽頭望虜塵”的涼州嗎?這就是岑參“胡人半解彈琵琶”的涼州嗎?這就是“車馬相交錯,歌吹日縱橫”的涼州嗎?不聞邊聲鼙鼓動地聲,不見假面胡人假獅子,哥舒翰的大軍安在哉?高仙芝的營帳安在哉?那跑雪踏沙的胡馬呢?那荷戟執戈的戍卒呢?我還沒有來得及從唐詩的韻裏醒來,眼前撲面而來的是成羣的高樓,是寬闊的街衢,是汽車的穿梭,是蠕動的人羣,是喧囂的市廛,嘈雜的聲浪。這一切都淹沒了邊塞詩的古韻。
我千里迢迢來到河西走廊,想摭拾古典的浪漫,蒼茫的詩情,尋覓風華葱籠盛唐詩人飄零的身影。一切都不在了。一個現代化的小城,以鮮活的、富有生機的倩麗和繁華呈現在我的眼前。
我走在古涼州的大街小巷,似夢似幻,我觸摸現實,遙岑歷史,眼前總幻化出漢唐時代邊塞古城的風貌。啊,你看,從那酒肆裏,從那曲曲小巷裏,從秦磚漢瓦壘砌的小院裏,走出一個個寬衣長袖、峨冠博帶的士子。他們步履或瀟灑,或蹣跚,或穩健,或輕捷,邊風吹拂着他們的蓄髮,秋陽在石板路上投下長長的身影……
啊,那不是高適嗎?他顯得蒼老,才五十出頭呀,兩鬢染霜,滿臉是被風沙揉皺的縱橫,雙眼溢滿憂愁和悒鬱,腿腳也顯得蹣跚,眉額攢聚。他在想什麼呢?是咀嚼新醖釀的絕句,還是因邊聲風緊而為將帥哥舒翰思忖作戰方略?
啊,路邊酒肆裏傳來琵琶聲聲,絲絃嘈嘈。一位風度翩翩、眉目英俊的年輕人掀開門簾走出來,他瘦削的臉頰被冷酒燒得一片赤紅,肩上一把長劍,口袋裏還露出被揉搓得缺邊少角的半卷詩書,他是岑參吧?兩度出塞,戎馬傯倥之際,烽火狼煙之中,他躋身於邊塞詩人的行列。打開全唐詩,沒了岑參,邊塞詩會出現缺行斷壠,不成氣候。
那是王維,還是王之渙?王維我認識,他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被世人稱之“詩佛”。詩仙李白,詩聖杜甫,再加上這個詩佛,使全唐詩奇峯凸兀逶迤跌宕。他老先生也隔三差五地寫幾首邊塞詩,一不小心弄出幾首千古絕唱。還有王之渙和高適、王昌齡三個“鐵哥們”上演了一出“亭上畫壁”的故事,成了詩壇千古美談。王之渙顯得頹喪,沒有戴唐士子帽,一頭花白蓄髮被風撩得零亂,雖人到中年,仍富有狂傲不羈、放浪形骸的詩人風度……
後面還有王翰、李欣、李益,他們的相貌還有點陌生,但名字早已熟悉,都是盛唐名冠華夏、聲播九垓的“星”級詩人。他們都來涼州幹什麼?舉行筆會,還是詩人論壇?
我知道,凡是文化名城,總是和文人分不開的,街巷裏總是要飄曳着文化人的衣袂。這些詩人為何都患有涼州情結?也許有了涼州,邊塞詩才得以崛起,邊塞詩的崛起,才為詩化的大唐時代聳起一座巍峨的高峯。全唐詩有一千八百首邊塞詩,而邊塞詩又有一百多首冠有“涼州詞”或以涼州為背景的詩。許多詩人並未來過涼州,憑着浪漫主義的想象,也寫了不少涼州詞,抒發一腔憂國憂民的愛國情懷,成了千古絕唱。王之渙的“黃河遠上白雲間”,王翰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李益的“只將詩思入涼州”……每當我吟誦這些詩篇時,總感到有一股肅殺悲愴的意藴從字句間絲絲縷縷地冒出來,直透肺腑。
人類社會的發展史上,劍與詩,骷髏與鮮花,狂嘯與低吟,鐵血烈火與歌舞伎樂,總是在戰爭與和平兩條並行的線上交替彈奏,構成一曲雄渾壯烈的樂章,一曲永恆的樂章。在涼州活動時間最長的是高適和岑參。唐代是恢宏壯闊的大時代,奼紫嫣紅的文化景觀處處閃爍着詩化的光芒。那個時代,吟詩成了時髦。考官要作詩,交友要作詩,甚至求偶也要作詩。長安曲江池,當年是很風流的地方。那裏既是落第士子借酒澆愁、發泄牢騷的地方,也是貴族以文才擇婿的重要場所。我想高適也許曾在曲江池畔飲酒澆愁感時傷懷過吧!
高適二十歲時在長安求仕不遇,到了天寶八載(公元749年),經人舉薦混了個縣尉,縣尉是縣令的屬官,官階從九品下,是官吏中最低的一級,相當於現在的副科級或股級芥豆小官。他曾作詩道:“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他毅然辭職,投奔河西節度使哥舒翰幕府做掌書記,駐守涼州。後來安祿山叛亂,哥舒翰大軍開往潼關。潼關失守,哥舒翰被俘。高適在亂軍中逃出。這時唐玄宗也出逃巴蜀。高適追循太子李亨到了靈武。
涼州雖然沒有夕陽蕭鼓麴院風荷,沒有煙雨霏霏曉風殘月,沒有江南的杏花春雨煙柳畫舫,但這裏邊風浩浩,大漠茫茫,山嶺峻拔,戈壁曠大,他在這裏度過一段充滿審美體驗的浪漫人生。
高適在《陪竇侍御靈雲南亭宴詩》中對涼州山川風物地理形貌有過動人的描述,詩的序言如是説——涼州近胡,高下其池亭。蓋以耀蕃落也。……軍中無事,君子飲食宴樂,宜哉。白簡在邊,清秋多興,況水具舟楫,山兼亭台,始臨泛而寫煩,俄登步以寄傲,絲桐徐奏,林木更爽,觴蒲萄以遞歡,指蘭芷而可掇。胡天一望,雲物蒼然,雨瀟瀟而牧馬聲斷,風嫋嫋而邊歌幾處,又足悲矣。……這是一幅天高地闊、秋色悲慼的邊塞畫卷!
高適寫這首詩時是天寶十三載,也就是公元745年,那時高適已五十三歲,年逾半百,生命的秋天已如寒霜降臨。回首大半生,命運多桀,仕途蹇澀,書劍漂零,功名未遂。他和岑參一樣,都有熱衷功名的世俗追求,又有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獨立人格,面對這胡天塞地的悽楚秋風、飄零的黃塵落葉,羈愁別恨豈能不黯然生悲?“一樽易致葡萄酒,萬里難逢顴鵲樓”(陸游詩),和友人郊野宴樂,借酒澆愁,洗滌塵煩,感嘆相聚不易,相會佳期難卜:“河漢徒相望,嘉期安在哉?”
我來尋覓高適宴樂的靈雲池。武威的朋友帶我到郊外踏青。往事越千年,人非物已非。靈雲池已不再,南亭已不在,蕭蕭牧馬已不再,惟有祁連山還聳立着,聳立着巍峨,聳立着雄渾,聳立着千年不變的蒼莽。而峽谷裏有一泓碧波,雲影山影樹影,倒映在水中,水光瀲灩,煙波澹澹,偶有水鳥掠過,撒下一串啾啾鳴韻,給這荒涼的大山增添一抹靈性和縹緲的温馨。朋友告訴我,這是上個世紀60年代修建的一座水庫,庫水源自祁連山冰雪的消融。
我站在湖邊遠望,頗感到“檐外長天盡,樽前獨鳥來”的詩情畫意。高適和朋友們在這裏舉觴醉酒時正是秋天。望天地鴻蒙,六合八荒,陽光薄金,秋風薄寒,心境自然會變得悽然,愴然!
岑參是和高適齊名的邊塞詩人。他比高適小十三歲,而且兩次來過涼州。洋洋大觀的邊塞詩有了岑參便平地又拔起一座高峯。岑參對河西走廊和古西域有着更多的生命體驗。他曾於天寶八載在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幕中掌書記,駐在武威。四年之後,也就是天寶十二載,岑參第二次從戎,這時正是封常青任安西節度使,他也曾住過武威。
我在武威的街巷裏尋尋覓覓,但尋不到高適住過的營帳,找不到岑參醉飲的酒樓茶肆,一切都被現代生活的煙塵遮住了,物換星移,一個繁華喧囂的邊塞古城已湮沒在歲月的蒼茫中了。
無獨有偶,岑參也是二十歲時到長安求仕不遇,只好另闢蹊徑,投筆從戎,仗劍出塞。“風蕭蕭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腸堪斷”,“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這是岑參第二次到西北邊疆,由臨洮赴北庭,途經涼州,重逢節度使幕府的朋友而寫下的詩句。也是個秋風裹寒、瘦月清霜的夜晚,在街上某一個小酒館裏,老友相聚,淚眼相望,冷飲邊秋,醉酹寒月,豪氣中不乏蒼涼,歡樂中更添憂傷。彎彎月出掛城頭,城頭月出照涼州。涼州七里十萬家,胡人半解彈琵琶。琵琶一曲腸堪斷。風蕭蕭兮夜漫漫。河西幕中多故人,故人別來三五春。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岑參的這首《涼州館中與諸判官夜集》,寫出了涼州的繁華,胡人雲集,琵琶聲喧。但書劍飄零的詩人,又在前線與老友相會,感情極為複雜,熱酒冷夢,吟誦如潮,這不是江南才子的淺斟低吟,而是軍旅詩人的狂飲浪醉。也只有邊塞重邑涼州,户外戰馬嘶鳴,風沙蕭蕭,邊月悽清,邊秋肅殺的大景界,大氛圍,才能釀就這一縷豪邁悲壯的詩情!岑參在另一首詩中詠歎:“詩賦滿書囊,胡為在戰場?”滿腹詩書,一腔經天緯地的凌雲之志,在京都卻不能施展,只能從戎軍旅,這牢騷也透出岑參的心中塊壘。
記不得,在那本科幻小説裏讀過這樣的情節,説當一個人乘坐超光速的運載工具,便可以追上歷史的腳步,看到近代、古代,甚至遠古代人類活動的畫面,像看連環畫似的,一頁頁翻閲,秦漢唐宋元明清都歷歷在目。可惜,現代科學還未發明製造出這種超光速的運載工具,自然我無法追尋遠逝的歷史,更難尋覓遠去的邊塞詩人。(未完待續)
(編者注:本文選自《寫在歷史的拐彎處:郭保林作品集》,作者郭保林。)
作者簡介:郭保林,山東冠縣人,著名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已出版散文集《青春的橄欖樹》《有一抹藍色屬於我》《五彩樹》《郭保林抒情散文選》《一半是藍一半是綠》《閲讀大西北》《昨天的地平線》《星斗朔方》以及長篇散文《大賦長江》等14部,小説集《遠山的霧》,長篇報告文學《高原雪魂——孔繁森》《塔克拉瑪干:紅黃黑》等4部,獲全國“五個一工程”入選作品獎、首屆冰心散文獎、首屆齊魯文學獎等近30種。散文《祝福拉薩》《我寄情思與明月》《我在草原上追趕落日》《戈壁有我》《八月的故鄉——你好》《月浴》《浪漫的草原》等多篇入選大、中、小學語文課本、語文讀本。2019年北京高考語文模擬題庫將《解讀涼州》作為閲讀內容。
責任編輯:吳 燕
編 輯 :李元輝
統 籌 :張長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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