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1867.2.9—1916.12.9),日本近代作家,本名夏目金之助,筆名為“漱石”,取自“漱石枕流”(《晉書》語)。代表作有《我是貓》《草枕》《心》等。
一邊在山路攀登,一邊這樣思忖。
發揮才智,則鋒芒畢露;憑藉感情,則流於世俗;堅持己見,則多方掣肘。總之,人世難居。
愈是難居,愈想遷移到安然的地方。當覺悟到無論走到何處都是同樣難居時,便產生詩,產生畫。
創造人世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左鄰右舍的芸芸眾生。這些凡人創造的人世尚且難居,還有什麼可以搬遷的去處?要有也只能是非人之國,而非人之國比起人世來恐怕更難久居吧。
人世難居而又不可遷離,那就只好於此難居之處儘量求得寬舒,以便使短暫的生命在短暫的時光裏過得順暢些。於是,詩人的天職產生了,畫家的使命降臨了。一切藝術之士之所以尊貴,正因為他們能使人世變得嫺靜,能使人心變得豐富。
從難居的人世剔除難居的煩惱,將可愛的大千世界如實抒寫下來,就是詩,就是畫,或者是音樂,是雕刻。詳細地説,不寫也可以。只要親眼所見,就能產生詩,就會湧出歌。想象即使不落於紙墨,胸膛裏自會響起璆鏘之音;丹青縱然不向畫架塗抹,心目中自然映出絢爛之五彩。我觀我所居之世,將其所得納於靈台方寸的鏡頭中,將澆季溷濁之俗界映照得清淳一些,也就滿足了。故無聲之詩人可以無一句之詩;無色之畫家可以無尺幅之畫,亦能如此觀察人世,如此解脱煩惱,如此出入於清淨之界,亦能如此建立獨一無二之乾坤,掃蕩一切私利私慾之羈絆。——正是在這些方面,他們要比千金之子、萬乘之君,比所有的俗界的寵兒都要幸福。
居於此世凡二十年,乃知此世自有可居之處,過了二十五年,方覺悟到明暗一如表裏,立於太陽之下,便肯定出現影子。至於三十年後的今天,我這樣想——歡樂愈多則憂愁愈深;幸福愈大則痛苦愈劇。舍此則無法存身,舍此世界就不能成立。金錢是寶貴的,寶貴的金錢積攢多了,睡也睡不安穩。愛情是歡樂的,歡樂的愛情積聚起來,反而使人覺得沒有愛情的往昔更可懷念。閣僚的肩膀支撐着幾百萬人的足跟,揹負着整個天下的重任。吃不到美味的食物會覺得遺憾,吃得少了不感到饜足,吃得多了其後也不會愉快……
我的思緒漂流到這裏的時候,我的右腳突然踏在一塊很不牢靠的石頭尖上,為了保持平衡,左腳猛地向前跨出了一步。雖然避免了跌跤,但我的屁股就勢坐到了三尺寬的岩石之上,肩上的畫具從腋下彈了出來,幸好沒有出什麼事。
站起身來向下一望,道路的左前方聳立着一座山峯,像倒扣着的鐵桶。不知是杉樹還是檜柏,從山腳一直生長到峯頂,鬱郁蒼蒼的景色中點綴着淡紅的山櫻。山間煙霧沆蕩,依稀難辨。前面有一座禿山,峭拔凌厲,直逼眉梢。光禿的山脊,像巨人用斧頭劈開來一般,鋭利的斷面一直插進谷底。天邊可以看到一棵樹,那大概是紅松。就連枝間的空隙也看得一清二楚。向前走還有二百米的路程,看到高處飄動着紅毛毯子,再登上去,就會到達那裏吧。道路頗為艱難。
單是開闢泥路,不須花費很多工夫,土中有大石塊,泥土容易平整,但石塊卻不容易平整。石頭雖然打碎了,但岩石卻沒辦法收拾,悠然地聳峙在開闢出的道路上,毫無為我等讓路的意思。既然對方無動於衷,要想過去就得翻越岩石,或者繞道而行。沒有岩石的地方也不好走。兩邊高起,中間凹陷,簡直就像把六尺寬的地面劈成三角形大溝,其頂點正好貫穿在大溝的中央。與其説是走路,不如説橫渡河底更為適當。本來就不急於趕路,我腳步散漫地走上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
忽然,腳下傳來雲雀的叫聲。向山谷望去,無影無蹤,不知雲雀在哪裏鳴叫,只是聲音非常清脆,聽起來一聲連一聲,非常急促。方圓數里以內的空氣,宛如被跳蚤叮咬一般令人難以忍受。那鳥的鳴叫聲沒有瞬間的餘裕。它在春日裏鳴叫,叫來了黎明,叫來了黃昏。看來,它非用鳴聲送走這優雅的春色不肯罷休。它一個勁兒飛昇,無窮盡地飛昇,雲雀一定會死在雲端裏。飛昇到至高點時,也許在隨着流雲飄浮的時候,形體消失了,只把聲音留在空中。
繞過陡峭的岩石,向右拐過一個險要的地形——要是盲人,肯定會從這裏倒栽葱掉下去——側身向下一望,一片油菜花。我想,雲雀大概落到那裏去了吧。不,它是從那金黃的原野裏飛來的。接着我又想,也許降落的雲雀和飛昇的雲雀作十字形交叉而過的吧。最後我這樣想,無論是在降落的時候,還是飛昇的時候,或者交叉而過的時候,它們都在不住地高聲鳴叫吧。
春,睡了。貓忘記了捕鼠。人忘掉了借債的事,有時會變得魂不守舍,忘其所在。只有遠遠望見菜花的時候,眼睛才甦醒過來。只有聽到雲雀鳴叫的時候,靈魂才分明有了着落。雲雀鳴叫不是靠嘴,而是用整個靈魂鳴叫。靈魂的活動通過聲音表達出來,當數雲雀的鳴叫顯得更有力量。啊,真愉快!這樣思想,這樣愉快,正是詩。
驀然想起了雪萊的《致雲雀》,便在嘴裏吟誦着。只記住兩三句。這兩三句是這樣的:
We look before and after,
And pine for what is not:
Our sincerest laughter
With some pain is fraught;
Our sweetest songs are those that tell of saddest thought.
“瞻前而顧後,人慾不知足:至誠之笑聲,中有苦痛絡,至甘之歌詞,是部愁思史。”
是啊,詩人不管如何幸福,他總不能像那雲雀一樣忘卻周圍的現狀,執着地、專心地去歌唱自我的喜悦。西方的詩自不待言,就連中國的詩也時常有“萬斛愁”之類的字眼。因為是詩人,愁有萬斛之多,如果是一般人,也許只有一合吧。這樣看來,詩人抑或比常人更加勞苦,他們的神經要比凡夫俗子鋭敏一倍。他們既有超俗的喜悦,又有無量的悲愁。若是這樣,作為一個詩人,倒是值得考慮的事。
山路暫時平坦些。右面是雜木叢生的山巒,左面仍然是一望無際的菜花。腳下時時踩着蒲公英,鋸齒狀的葉片毫無顧忌地向四方伸展開去,簇擁着中央一顆金黃的圓球兒。我被菜花吸引了,每當踩着蒲公英,便產生愛憐之情。回頭一看,金黃的圓球兒依然安卧在鋸齒狀的葉片中間,多麼優遊自在。我又在繼續思考着。
詩人也許常有憂愁纏繞心頭,然而聽到雲雀的叫聲,則不會感到有絲毫的痛苦。即使看着菜花,胸中也只是高興地撲撲跳動。蒲公英也是一樣,櫻花——櫻花不知不覺看不到了。這回來到山裏,接觸了自然景物,所見所聞都很有趣。只因為有趣,便不會產生別樣的痛苦。即便有,也只是腿腳疲乏、吃不到美味的食物罷了。
那麼為何不感到痛苦呢?因為我只把這景色當成一幅畫來看,當作一卷詩來讀。既然是畫,是詩,便不會泛起如下的念頭:開拓出一片地皮,架起一道橋樑,賺一筆錢財。正是這樣的景色——這種既不能飽腹又不能補足月薪的景色,它能使我心境快樂,沒有勞苦,也沒有憂慮。自然力的可貴正在於此。於頃刻之間陶冶吾人的性情,使之醉意朦朧地進入清醇的詩境,這就是自然。
戀愛是美的,孝行是美的,忠君愛國也是好的。然而,如果自己是當事者,也會捲入利害的旋風之中,被這些美的事物和好的事物弄得眼花繚亂。自己也不知道,詩究竟在哪裏。
為了瞭解這一點,只能站在第三者的立場上,這樣才有可能弄個明白。站在旁觀者的立場上看戲有意思,讀小説也有意思。看戲讀小説覺得有興趣的人,都把自己的利害束之高閣了。在這一看一讀之間,便成為詩人。
不過,普通的戲劇和小説也是難免有人情的。苦惱,憤怒,喧鬧,號哭。觀眾和讀者也會隨着一同苦惱,憤怒,喧鬧,號哭。其可取之處,抑或在於不帶有什麼私慾。正因為沒有私慾,其他的情緒就顯得非常活躍。這倒是可厭的。
苦惱,憤怒,喧鬧,號哭,這些都是人世不可缺少的東西。我在世上生活了三十年,飽嘗了這一切。既已膩煩,再從戲劇和小説裏反覆感受同樣的刺激,實在受不了。我所希望的詩不是鼓舞那種世俗人情的東西,而是放棄俗念、使心情脱離塵界的詩,哪怕是暫時的也好。不管多麼偉大的戲劇著作,都無法脱離人情。是非不清的小説也是絕少的。它們的共同特點是永遠不能脱離世界。尤其是西洋詩,吟詠人情世故是它的根本,因此,即使詩歌裏的精華之作也無法從此種境遇中解脱出來。到處都是同情啦、愛啦、正義啦、自由啦,世上全是這些流行貨色在起作用。即使那些堪稱為詩的東西,也只能在地面上往來奔走,而無法忘卻金錢上的交易。難怪雪萊聽到雲雀的叫聲也只能嘆息一番。
可喜的是,有的東方詩歌倒擺脱了這一點。“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單從這兩句詩裏,就有完全忘卻人世痛苦的意思。這裏既沒有鄰家姑娘隔牆窺探,也沒有親戚朋友在南山供職。這是拋卻一切利害得失,超然出世的心情。“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僅僅二十個字,就建立起別一個優雅的乾坤。這個乾坤的功德,並非《不如歸》和《金色夜叉》那樣的功德,而是對輪船、火車、權利、義務、道德、禮義感到膩煩以後,忘掉一切,沉睡未醒的功德。
如果説睡眠是二十世紀所需要的,那麼這種含有出世意味的詩作,對於二十世紀來説也是寶貴的。遺憾的是,如今寫詩和讀詩的人,全都受到西洋人的影響,沒有人願意駕起扁舟,悠悠然去追溯桃花源的所在了。我本來不想以詩人為職業,所以無意將王維、陶淵明所追求的境界在當今的世界上推而廣之。只是覺得對於自己來説,此種感受比起參加一次遊藝會或舞會更加有用,比看一場《浮士德》或《哈姆雷特》更值得珍視。獨自一人揹負着畫具和三腳架,盤桓於春天的山路上,正是為了這個目的。我想直接從大自然中吸收陶淵明、王維的詩的意境,須臾間逍遙於非人情的天地之間。這是一種令人沉醉的雅興。
誠然,作為人世上的一分子,儘管十分喜愛,也不會長久置身於非人情的環境之中。陶淵明不可能一年到頭都盯着南山瞧個沒完,王維也不願意在竹林中連蚊帳都不掛一直睡下去。我想,他們會把多餘的菊花賣給花店,把新生的竹筍送到菜市場去。我當然也是如此。不管對雲雀和菜花如何中意,但我也不能野居山間,幹出那種不合人情的事來。在這樣的地方也能遇見人。有把衣服曳在腰間、用毛巾裹着頭的老爺子;有穿着紅圍裙的大姐;有時還碰到面孔比人長得多的馬。儘管受到千萬棵檜樹的包圍,儘管呼吸着海拔幾百米高的空氣,仍然能夠感受到人的氣息。豈但如此,跨過山樑,前方就是今日寄宿的那古井温泉場了。
人對事物的看法是各種各樣的,列奧納多·達·芬奇曾經對弟子説過:聽聽那鐘聲吧,同一口鐘,各人聽到的響聲有時會不一樣。即使對一個男人或女人,人們的評價也不會一致。因為是一次非人情意味的旅行,以此時此刻的心境看人,會同平素雜居於市井小民之間的時候各不相同。儘管不能完全擺脱人情的束縛,但至少像觀看能樂表演時那樣心性淡泊。能樂也表現人情。我不敢保證看了《七騎落》和《隅田川》之後不流眼淚,但是這種藝術只能以三分情和七分藝來表演的,我們從能樂所獲得的藝術享受,並不是從下界人情中原封不動照錄下來的,它是在事實的基礎上套裝幾層藝術的外衣,採用的完全是現實世界上所沒有的悠遠而嫺靜的動作。
如果把這次旅行中出現的事和所見到的人當成能樂當中的故事情節和人物形象會怎麼樣呢?雖然不至於完全拋卻人情,但歸根結底這是一次詩的旅行,所以要儘量約束感情,向着非人情的方向努力。當然,人和“南山”呀、“幽篁”呀,肯定不是同一種性質;也不能和“雲雀”呀、“菜花”呀相提並論。但是要儘量求其相接,努力爭取用相同的觀點看待人。芭蕉這個人,看到馬在枕頭上撒尿也當成風雅之事攝入詩中,我也要把即將碰到的人物——農民、商人、村長、老翁、老媪——都當成大自然的點綴加以描繪,進行觀察。當然,他們和畫中人不同,他們各有各的行動。但是,如果像普通的小説家那樣,去探索各種人物的行動的根源,研究他們的心理活動,陷進人情世故的糾葛之中,那就未免流於庸俗。他們縱然運動也無礙,可以看作是畫中人在運動。畫上的人物再怎麼運動也不會跳出畫面去。假如感覺他們跳到畫面之外,活動變成了立體,就會和我等發生矛盾,產生利害衝突,引起麻煩。越是麻煩的事越不能認為是美的,我今後再碰到人,就用超然物外的觀點對待,雙方都極力避免情感上的交流。這樣,不管對方如何活躍,都無法輕而易舉地跳進我的胸懷。就像站在一幅畫前,任憑畫中人在畫面上東闖西撞,吵鬧不休,只要有三尺之隔,就可以平心靜氣地觀看,毫無危機之感。換句話説,心情可以不受利害關係的約束,集中全力從藝術的角度觀察他們的動作,專心致志去鑑別究竟美還是不美。
當我這樣下決心的時候,天空發生了奇怪的變化,烏雲翻滾,忽而低低地壓在頭頂上;忽而又飛散開去,四面八方一片雲海。在我驚疑未定的當兒,簌簌地下起了春雨。菜花地帶早已過去了,如今,我走在山和山之間,雨絲又細又密,勝過濃霧,看不清遠近的距離。時時有風吹來,拂去高空的雲朵,可以看到右邊青黑色的山樑,隔着一條山谷,向遠方伸延。左邊的近處是山麓,松樹深深籠罩在雨霧之中,不時顯露出姿影,若隱若現。我的心情有些奇妙,不知是雨在動,還是樹在動,還是夢在動。
山路變得開闊了,而且很平坦,走起來一點不費力。因為沒有帶雨具,只好加快腳步趕路。雨水從帽子上吧嗒吧嗒直往下掉。這時,前邊兩三丈處,響起了鈴聲。黑暗中出現了一個趕馬人。
“這兒有沒有歇息的地方?”
“再走三四里有一家茶館。你渾身都濕透啦!”
還有三四里?回頭一看,趕馬人的身影包裹在雨霧裏,像皮影戲一樣,又忽地消失了。
米糠一般的雨珠漸漸變粗變長,一絲一絲隨風飄卷着,映入眼簾。外套被雨淋得透濕,雨水浸在肌膚上,經體温一蒸,感到熱乎乎的,心情有些煩悶,歪戴着帽子,急急忙忙趕路。
我在茫茫的青黑色的世界裏,冒着幾條銀箭般斜飛的雨絲,水淋淋地埋頭向前走去。當我沒有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影像時,便成為詩,可以當作詩句吟詠。當我把有形的自己忘卻盡淨、用純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切的時候,我才能作為一個畫中人和自然景物保持着協調的美。但是在感到雨天的苦惱、兩腿疲憊不堪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既不是詩中人,也不是畫中人。只不過仍然是市井中一分子。眼不見雲煙飛動之趣,心不懷落花啼鳥之情,身冒瀟瀟大雨在春山上踽踽而行,我還是不理解究竟美在何處。起初是傾斜着帽子行走,後來只是望着腳趾甲行走,最終縮着肩膀戰戰兢兢地行走。雨搖撼着滿眼的樹梢,從四方襲來,威逼着天涯孤客,這種非人情實在太過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