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歌|龍小龍:民間記事

文/龍小龍

趕場

肩挑。背磨。熟悉的愚公們搬運着

大山。沒等到稔熟的山峯矮下去

他們的脊背卻矮下去了

從酉溪鎮到秦溪橋三十里路

從香爐山到石龍廟,再也不用

走好幾天了。愁腸百結的山路

被水泥硬化。每一雙穿着

拖鞋、布鞋或者皮鞋的腳

從未改變星夜兼程的本質

青黛而肅穆的夜,像一頭老水牛

被一路牽着,與炊煙拉成了月光的

底藴。如今道路變得平直舒坦

難以填平的溝壑

都被縮寫在他們的額頭上

我喜歡跟在鄉親後面去趕場

一年四季在此岸與彼岸之間輾轉輪迴

我喜歡聽他們偶爾跌落在地面的

幾聲咳嗽。喜歡聽那種乾脆的碎裂感

最讓人難忘的是他們身上濃重的汗味

以及吱吱呀呀的菜籃子

還有,偶爾從竹篾背篼走漏的風聲

打餈粑

身子潔白的糯米經不住一番蒸煮

不到半晌就服軟了。在石臼前

揮錘的兩個人像是在演對台戲

你砸一下我砸一下

高高的冰山就轟然塌陷了

那時候我希望中秋來得越早越好

母親可以親手製造出又大又白的月餅

她不緊不慢地拿捏黏糊的餈粑

母親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的眼睛裏

融化着神的光輝

先要祭拜月神

然後和串門來的親戚一起仰望天空

讀書的哥哥沒有回來

南下打工的姐姐也沒有回來

許多想念都瀰漫着泥土和稻草的味道

月光落在房前的冬水田

冬水田明明被父親翻耕過

那些谷樁卻依然抽出一叢嶄新的稻穗

如果它們不是恨季節太淺太短

為何急迫地重複宣示一粒穀子的來源

坐歌堂

畫眉鳥和百靈鳥會嫉妒他們

天生信手拈來就可吟唱的能力和智慧

點歌台和播放器會嫉妒他們

天上飛的,地面跑的,包羅萬象

沒有背景音樂的謠曲民調才是

人間最生態的、非物質的語言藝術

鄉親們都聽得懂的方言

才是他們在煙火中耕耘發表的詩篇

我相信嬸子們是真的在哭嫁

口口聲聲説着孃親十月懷胎的辛苦

我更相信老奶奶對小孫女的

千叮萬囑發自肺腑

她深陷的眼窩裏蓄滿了眼淚

今晚,以一朵花將要離開樹為主題

舉行一次五味雜陳的文藝餞行

開始一場特殊的圍爐夜話

哭吧,笑吧,放肆地調侃媒婆吧

明天一早,姑娘就要像蒲公英一般

隨風遠行了

今夜,惟有用最純粹的歌聲

才能將靜寂的夜花園

妝成盛大的殿堂。惟有坐歌堂

才能賦予孩子們一生的幸運和平安

掌鳩河

名山大川的詞典裏沒有你的名字

你存在於小小的地方誌

存在於鄉民的心中

你日夜不息地奔跑或飛翔

卻一輩子也沒有走出

一座簡樸得只剩下瓦片和木頭的村落

河水豐盈的季節

繫着半截藍花花圍裙的村姑

就會挑着木桶來取水

回去給雞鴨拌飼料

煮一鍋野菜倒在豬的食槽裏

那時候,炊煙像奶白的紗巾含情掩面

有一種清香,從村西傳到村東

説是上游的大山

峯頂積雪越來越少了

有時,半拉子水位都難保住

眼睜睜看着坡上莊稼越來越稀鬆凋落

你沉默了,與抽葉子煙的老農

坐成一尊黃昏的雕塑

你把自己擰成一根繩

紮根,深植,抵達泥土最深處

你説,當一個人喜歡回憶就開始老了

你説一個人的銘心刻骨之處,莫過於

童年,那些恍如昨日的憂傷與歡樂

趕赴農家樂

終於。卸下了塵世的喧囂

面對流水的鏡子,我

將面容整理了三遍

這些年來,忙於東奔西走,我們

滿臉都是疲乏和滄桑

我起了一個大早

像啓明星提着燈籠趕赴黎明

像一片葉子匆匆褪下了舊棉襖

趕赴桃花的汛期

我要去把玩一下久違的大風車

再一次把鏽蝕的鐮刀磨成鋒利的月亮

更重要的是

有個關於春天的小秘密

我為主人保守了一個冬季

趕赴農家樂,不為一頓大魚大肉

有山水入詩,有詩佐酒

有一幫不拘小節的文人騷客

一棵苦苦菜也能咀嚼出千萬種甜味來

喝完酒後,秘密是什麼也就忘了

尋訪

繁忙的農事,隨麥秸漸漸從山頭消失

綿延起伏的丘陵

用一種黃代替了另一種黃

靜默中,我們以理性的成熟緬懷過去

無論怎樣變遷

都忘不了跟皮膚一樣的民族本色

陌生的門牌和麪孔一晃而過

火車從川北趕往川東

差不多就一盞茶的時光,我感覺

像乘坐在一條蚯蚓的脊背上舒適

穿越重重秋天,抵達

一方素昧平生卻又無限親切的土地

在車上,我構想了很多種聚會的方式

我走出小站,立刻有異鄉的清風

吹落肩上的塵土

涓涓流水在橋頭吟誦田園詩歌

拄着枴杖的黃葛樹

連身邊的野草都具有年代感

當我自報家門時

有人突然緊緊捉住我的手,大聲説

好啊好啊,就為這一筆難寫的龍字

咱倆一定要好好幹幾杯

大嗓門和粗重的雙手

那種熱情和力度確實始料不及

農家樂

有山有水,有陰翳的竹木

有葱鬱的菜園子

有豐富的綠色生態食材

有説一口農諺的漂亮村姑

總之,圍繞一個農字做文章

時尚新潮是一種美

經典懷舊也是一種美

但有些形式和佈局是永遠不能改的

比如,我喜歡在房樑上吊一串串

玉米、大蒜或辣椒

喜歡將蓑衣斗笠掛在竹籬笆牆上

喜歡穿一條打滿補丁的褲子

行走在醒目的季節

我知道,有的形式主義

已經成為不可放棄的習慣

比如,筵席之前要先敬祖宗

席間搶着給我盛滿一碗紅苕乾飯

你喜歡悄悄地在碗底下給我放一些

黃亮亮的、香噴噴的臘肉乾

新鮮的土產,翻炒的往事,加上

陳年的老酒,味道甘冽,直抵心扉

我喜歡佯裝酩酊大醉

躺在木板牀上傾聽月上柳梢

園子裏傳來

含羞草悄悄開門和關門的聲音

【作者簡介】

龍小龍,四川南充人,居樂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員。作品見於《詩刊》《星星》《光明日報》《散文詩》《北方文學》等。著有詩集《詩意的行走》《自然的傾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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