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的大明湖,波光瀲灩,春風飴蕩,岸南岸北鮮花盛開,遊人如織,喧笑竟日,這座濟南城內明珠一樣的風景區,迎來了一年最美的時刻;同時,它也迎來了四位不同尋常的客人:林紓、陳懋鼎、陳籙、林宰平。林紓是得到新任泰安父母官馮審甫見召,約同了好友,一同開啓這趟山東之旅的。他們四人於1914年4月6日,先是坐火車到天津,傍晚抵達泰安;次日登上泰山,領略了五嶽之首的險峻和壯美;然後才同至濟南,遊覽了風光秀麗的大明湖。
林紓,是中國近代史與嚴復並稱的翻譯大家,有“譯界之王”的美譽,一度曾在北京大學任教,後因意向不合,辭職居住京城,靠譯書售稿,賣文賣畫為生。林紓與陳懋鼎是同鄉,都是福建閩侯人,很早就相識,按林紓自己所説:“餘與徵宇世父橘翁尤過從無虛日。橘翁輩行高,實吾師偶齋先生之友”。橘翁,即為陳懋鼎的父親、末代帝師陳寶琛的二弟陳寶瑨;偶齋,則是指林紓的老師、與陳寶琛有“清流四諫”之稱的寶廷,因此之故,陳寶瑨和寶廷同為密友。林紓雖比陳懋鼎年長十八歲,也始終以兄弟相稱,“餘雖篤老,與徵宇固兄弟也”,可見他們的感情非同一般。
這次一行人遊玩大明湖,天不作美,正趕上下雨,卻也領略了一番雨中游湖的樂趣。
他們坐上鑲嵌着玻璃的遊船,出入於蘆葦叢間,賞雨觀景,妙不可言。“明湖處城中,叢葦闢為水巷,如南樟然,劃葦如田而彊之,傢俬其連化籍,非有利於人之遊觀也,幸頗曲折”。然後,他們又來到鐵公祠,這處紀念忠義不屈的明代兵部尚書鐵鉉的祠堂,看到“釣竿滿於湖欄之上”,讓林紓感覺“彷彿身在杭州”。接着,他們遊覽了歷下亭,“至則丹堊紛綸,匠民大集。亭中供御碑,重檐黃瓦,想舊時風景盡矣”。在這裏,陳懋鼎看到了自己曾祖父陳景亮做山東鹽運使時,於咸豐十九年(1860)重修歷下亭後撰文,並由書法家何紹基書寫的《重修歷下亭記》一文,現就鐫刻在歷下亭長廊的北牆上。
歷下亭,是大明湖公園一處著名景點,修建於北魏,唐時始稱此名,杜甫曾在此地做詩,感謝北海太守李邕的設宴款待。後來,歷朝歷代的名人墨客都在這裏題詩,其中,亦有何紹基題寫的《歷下亭》詩碑,記述他的好友陳弼夫、陳景亮重修歷下亭的經過,以及他去山東看到的災荒景象。歷下亭的風光優美,近處是修竹婆娑,翠柳含煙;遠處是黛青色的歷山在望,遠山近水,水天一色,瑩藍澄碧,實為遊人最佳的休憩之地。
陳懋鼎、林紓、陳籙、林宰平,四人遊玩了這一路,就在湖畔的一個水榭裏,飲茶品茗,聊天暢敍。
陳懋鼎當時是民國外交部秘書長,陳籙剛從恰克圖回來,正代表中方與俄、蒙談判;而林宰平,在司法部任職,也正欲前往青島處理中日之事。三人同在袁世凱政府擔任要職,所從事又都與外交有關,因此,從泰山到大明湖這一路,免不了談及中國外交面臨的窘迫和艱難,談到不能在洋人面前挺直腰桿,揚眉吐氣之時,“但俯無抗,長悲弗愉”,時常唉聲嘆氣。只是怕掃了林紓遊玩的興致,在老大哥面前,三個人這才儘量不談國事。
幾個人雖然是雨中游歷的大明湖,但頗為盡興,尤其是坐船穿行於湖水之上,感覺“襟袖皆碧,日翳雨集,涼翠爽肌”;歸來後,林紓還寫了一篇有名的散文:《明湖泛雨記》。但陳懋鼎顯並不想就此放過他,看在林紓詩書畫文皆能的才華上,開玩笑道,他需要把這次遊歷繪出一幅畫卷,方能罷了,林紓點頭應允。
不知道是不是命運安排,半年之後,陳懋鼎又一次來到大明湖畔,不過他不是以遊人的身份,而是以濟南道道尹(市長)兼山東交涉員的身份,來到這裏。濟南這座城市,註定要在他人生當中佔據很重要的一個位置。
民國初年的那幾年,是我國外交最為頻繁複雜的幾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中方宣佈中立,德國戰敗後,日本乘機出兵,奪取了德國在膠州灣的租借地,意圖控制整個山東。袁世凱得知日軍不告而戰,異常震怒,可又擔心自己脆弱的兵力無法抵禦,便於9月仿效清政府時日俄交戰,宣佈在山東濰縣以西為中立區,允許日軍可以通過這個“走廊”,進攻青島上的德國駐軍。誰知日方並不買賬,在聯合英軍出兵攻佔了膠濟鐵路後,又於10月6日,佔領濟南車站,外交部接連提出強烈抗議。11月7日,日英聯軍又攻佔青島,德軍宣佈投降,日本在濟南設立了領事署。
日軍在膠州灣的存在,無疑是對我國領土主權的極大侵犯,由此,當地不斷爆發中國軍民和日軍的抗爭。面對矛盾日益激化,當地官員已無力支應,考慮到事態嚴重,時任外交總長的孫寶琦,給國務卿徐世昌呈上一份推薦函,力推陳懋鼎擔當濟南道道尹一職,調停、處理這些異常棘手的外交難題。
孫寶琦本身就與陳懋鼎交往深厚,早在清末擔任駐法大使時,就與時任駐英大使參贊的陳懋鼎,多有詩作唱和。因此,在他寫的推薦公文中,免不了把陳懋鼎誇讚了一番,説他在晚清民國“歷任諸職,成績可觀;------雖久官京曹而於各省利弊得失,安內對外之方,均研究有素”。然後,又説自己與陳懋鼎“共事既久,知之甚悉,洵屬體用兼賅,才堪重用”。正源於孫寶琦的極力推薦,徐世昌才下發批令,“陳懋鼎準其先行送覲”。陳懋鼎遂於1914年11月20日,正式就任濟南道道尹一職。
陳懋鼎時隔半年,又一次回到濟南,這是他沒想到的,更沒想到的是10天后,林宰平從青島回京路經濟南,二人再次遊覽了大明湖;只是,此時的大明湖已非春天景象,他們也不復當初四位好友遊玩的心情。
林宰平,福建閩侯人,原名林志鈞,宰平是他的字,比晚清時曾留學日本,民國後擔任司法參事、行政部部長,與陳懋鼎一樣,同在徐世昌內閣下就職。他與陳懋鼎的關係非同一般,不僅後來陳懋鼎的詩集《槐樓詩鈔》收錄了多篇贈與他的詩,就是“槐樓詩鈔”四個字,都出自林宰平手書。就像這次,他們二人再度遊過大明湖後,陳懋鼎一連寫了三首五言詩,以記其事。在這些詩中,陳懋鼎有對二人遊湖的描寫,“臨水重弄影,訪亭仍舍舟。湖光學僧衣,葭葦遮成疇”;有對上次春遊的回憶,“憶隨春山旅,共領岱松翠”,“今遊或勝昔,暮靄山入樓。傳與畏廬翁,圖之得已不”。他更寄語遠在京城的林紓,能否依據二人遊玩的情景,再繪製一幅“冬景泛湖圖”。
然而,陳懋鼎在詩中表達最多的,還是對日益緊張局勢的愁苦和擔憂。
林宰平這次來,正值日軍強行佔領青島之時,他帶來前方的第一手信息,這才是陳懋鼎真正感到憂慮的,“昔聞東海勞,勢欲泰岱敵。洞天一失主,桑田乃屢易。晉璧豈假途,齊畝已聽客”。一旦青島失守,那麼,濟南和膠州半島都會不保;如果濟南和整個山東保不住,整個中國國土是否會易主都不敢想象。所以,説的什麼劃出中立區,這種自欺欺人的做法,就像日俄在大連交戰那年,陳懋鼎曾親眼見過因外國人的戰爭,中國自己卻變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此情吾飽諳,曾從遼東役”。話裏話外,表達了對袁世凱的不滿。
陳懋鼎到濟南上任之前,林紓曾把自己畫的一幅《岱遊圖》贈給他,算是完成當初的承諾;當知道他離京,林紓還寫了一篇四百字的《送陳徵宇之官濟南序》,其中不乏勉勵寄託之語。“吾知徵宇此行,其難同於任先(即陳籙)也。屬聞官中言,哈克圖之議垂成,天或相吾國而成任先之功。今徵宇所學所志同於任先,其調洽濟南之事,天或不至右任先而左吾徵宇也”。言談中,對陳懋鼎此行充滿樂觀,並祈願他“洽吾鄰,使之無竟,俾濟南民庶得一日之安”。最後更是約定,“明年春融雪消,任先歸期,餘將更約宰平續泰山之遊,則徵宇為東道主人,不為客矣”。待到來年春暖花開,那時陳籙也會從恰克圖凱旋而歸,我會約上林宰平,咱們四人再去續寫濟南遊的新篇章;到那時,你是地地道道的東道主,長在喉嚨裏的巨癭已經割去,我們可以痛痛快快地領略春天的畫卷啦。
這不僅是林紓的希望,也是當時所有國人的希望,正恢復元氣的中國已經不起連年戰亂和死亡,他們迫切乞求能得到一個休養生息的空隙。
可是,他們這些美好的願望能實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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