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一覽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庫索,原文標題:《回到小島的人們》,頭圖來自:pixabay
在小值賀島上,名叫“緣分”的民宿看起來很忙,我寫郵件告訴了他們船的班次,拜託工作人員來接我。“瞭解了!”郵件裏信誓旦旦地説,然而我在港口呆站了二十分鐘,仍然空無一人,只得打電話詢問,那邊才傳來一個恍然大悟的聲音:“你在原地別動!我馬上就過去。”
十分鐘後,一輛小型麪包車停在我面前,來接我的年輕女人,在我剛坐下就迫不及待用中文向我展示了“你好”“謝謝”,自我介紹説從前在神户的按摩店裏工作,同事和客人中有很多中國人,便耳濡目染地學會了幾句,又説她結婚後隨丈夫來到了島上。民宿距離港口比想象中近得多,我無法追問下去,只來得及寒暄。
女人匆匆帶我去看了房間——一整排用花卉命名的房間,我的那一間叫做“椿”,榻榻米地板上已經鋪好了一牀被褥——她便又去給另一個拖着兩大個行李箱的老年男性辦理入住了。
“緣分”確實很忙,即使在一個非觀光季的週五午後,也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和我最近半個月在上五島和下五島看到的景象對比鮮明。此時已經是下午兩點,我在大堂裏找到一位工作人員詢問哪裏可以吃個午飯,對方拿着一份飲食地圖困擾地思考良久,圈出來一個圓,説這間新開業的咖啡館營業至下午五點,建議我借一輛自行車騎過去。
小值賀島
我最終也不知道那間咖啡館有魚有菜的日式定食是什麼樣子,它緊閉的大門前立着一塊黑板,向我表示歉意,説最近兩天正在臨時休業中。我打開美食軟件,發現在這裏毫無用處,上面僅有的幾家居酒屋都是從傍晚開始營業。一籌莫展之時,抓住一位路過的中年婦女,被告知不遠處有一間長崎鏘砰面專賣店。
鏘砰面,幾年前我在長崎市的中華街上吃過一次這種食物。在鎖國時期,長崎曾是日本唯一允許外國人進行貿易的港口,17世紀,中國商人便開始定居於此,並將這種據説是源自福建菜的鏘砰面發揚光大,如今在日本各地都開起了連鎖店。
到了長崎,就要去中華街吃一碗正宗的鏘砰面,這是被寫進旅行手冊的美食建議,我便是跟隨旅行指南來到發源地,吃到了一碗將豆芽捲心菜魚糕和麪條毫無章法煮在一起的大雜燴,結賬時心中暗暗發誓:永遠不會再吃第二次。但在這個週五的下午兩點,整個小值賀島上找不到第二家開着門的飲食店,我只得硬着頭皮走向鏘砰麪店,假裝無視門口掛着的“準備中”的牌子,請求店主給我弄點兒吃的。萬幸的是,我還是守住我的諾言,沒有吃第二次鏘砰面,這間店裏還提供另外一種長崎式中華料理:皿烏冬。顧名思義,就是裝在盤子裏的烏冬麪。盤子是盤子,烏冬卻不是烏冬,而是炸乾的麪條,在上面鋪一層炒蔬菜,再澆上醬汁。
炸面的味道不予置評,唯一的優點稍稍比鏘砰面更配啤酒。不能奢望島上的麪店提供生啤,在我獨自喝着中瓶啤酒的時間裏,鄰桌的人點了一份中華炒飯,讚不絕口。我很快就摸清了那三個讓鏘砰麪店老闆關門接待的客人身份,兩位來自佐世保的中年男人,專程跑到小值賀島來釣魚,還有一位島上出身的女人,她安排他們住在鏘砰麪店老闆出租的房子裏。兩個男人其中的一個,自稱在佐世保經營養老院,向我分享了多年前被日本外務省安排前往中國考察的經歷,被一輛商務車載着從北京一路南下到了四川,但他拒絕對中國人進行評價。三人邀我一同出海釣魚,我表示要去參觀附近一間民俗資料館,他們又提議晚上去居酒屋跟他們匯合,估計時間不湊巧,我説,我約好了要去看落日。
“緣分”利用島上有限的資源開發了一些觀光套餐,例如兩小時的釣魚體驗套餐,三小時的BBQ套餐,或是一小時的觀賞日落套餐。我好奇於什麼樣的落日能夠成為收費觀光項目,傍晚六點,便按照約定準時站在大堂裏等候。在那裏,我第一次見到了名叫太陽的老闆,他堅持要送給我一本小書,説是他自己寫的,我接過來,封面上印着他和一羣外國人的合照,還有一行小字:“巖永太陽的經營哲學”。太陽把書塞給我就消失了,隨後走出來一位自稱“麻紀”的女孩,催促我趕緊上車,一起前往某個日落地標。
前往那條被島民命名為“日落大道”的觀賞點之前,麻紀先帶我爬上了一個防波堤,堤壩上有島上的中小學生的手繪彩圖,一些五彩斑斕的魚類,一條吐着黑煙的章魚,一行歪歪扭扭的字:“歡迎來到小值賀。”島上不見人的蹤影,只有一隻黑色野貓悠哉地走來走去,據説島上的人們不養貓,到處亂走的野貓就是大家的貓。麻紀把我帶來這裏,因為她認定這是一個小值賀的代表地標,從防波堤上能看到對岸低矮的小山,牛羣在山間走來走去,完全被放養在自然中。她認為流浪貓和牛羣的生活狀態生動地詮釋了小值賀島的特質:在這個島上,貓很悠哉,牛很悠哉,人也很悠哉。
島上的中小學生在堤壩上手繪的魚類彩圖
“小值賀島是悠哉之島,如果你在島上生活一段時間,就會認識很多擅長釣魚的朋友,他們經常會招待你吃新鮮的刺身”,麻紀説,“在小值賀島上,不用為吃飯發愁,肚子餓了的話,一定有人招待你吃點兒什麼。就像流浪貓遭遇的那樣。”
麻紀帶我去的第二個“景點”,一個海邊的天然洞窟,有一塊被困於其中的石頭,被不斷湧進的波浪衝擊和腐蝕,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圓形,“看吧!圓滾滾的石頭!”她興奮地向我介紹。小值賀島上確實沒有觀光資源,見過那塊被命名為“玉石”的石頭我便完全理解了這一點,它只是像波子汽水瓶口的玻璃珠那樣轉來轉去,卻令島民們引以為傲,後來的幾天裏,我總是被詢問有沒有去看過它,“很神奇吧?”他們滿臉期待地看着我。蹲在洞窟上看玉石的時候,我卻得知了另一個更有趣的事實:腳下的海邊岩石之所以像碳一樣黑乎乎,因為它們是火山噴發留下的遺蹟,小值賀島是由海底火山噴發而形成的小島——多麼生動的滄海桑田。
如果在小值賀島上還有什麼景點可以推薦,麻紀想帶我去看漆黑的港口的星空,前一個晚上她下班之後便獨自驅車去了那裏,長久地發着呆,也是她所謂的島上悠哉時間的一部分,但顯然現在不是時候。她也想帶我去一個立着海邊鳥居的神社看日出,在8月清晨的6點45分,太陽會從對岸的野崎島背後升起來,將海水染成一片金色,但顯然現在也不是時候。我看着她手機裏去年夏天錄下的視頻,告訴她其實下午我騎車到了這個神社,拍了兩張海景照,但並不知道對面那座小島就是我計劃次日前往的野崎島。
立着海邊鳥居的神社
“還去了什麼地方?”她問我。
“本來還想去更北邊一個海灘,但中途放棄了。”我説,一種説法稱,小值賀島的地形是五島列島中最平坦的。但只要騎過一次自行車就會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我在經歷了三個不得跳下車推着走的陡峭坡道後心生悔意,埋怨自己不該為了貪圖便宜借了免費的普通自行車,就算電動自行車需要另付1000日元,它也是絕對必要的。
聽聞我的怨言,麻紀哈哈大笑:“我剛來的時候也是這樣,一邊騎車一邊想:早知道借電動自行車就好了!第二天果斷地要求:請給我電動自行車!”
我這才知道41歲的麻紀也是小值賀島上的外來者。她出生在北海道一個名叫帶廣的小城市,在家鄉上了大學,畢業後也留在當地工作,在年輕人們紛紛前往大城市生活的二十歲出頭,她兢兢業業地在家鄉從事着一份導遊的工作。
人生急轉彎發生在她的27歲,她申請了一個打工度假簽證前往加拿大生活了一年,接着又去新西蘭待了9個月,結束了半工作半旅行的異國生活回到日本,重新進入札幌一家公司工作,她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融循規蹈矩的會社員生活了:怎麼可以那麼無聊?!沒等到30歲生日,她就辭掉了那份正式工作,決定去南方的海邊生活。沖繩不是她的理想之地,做導遊的時候她經常帶着中學生們去衝那裏修學旅行,已經厭倦了。應該去那些還沒有完全觀光化的偏僻的島嶼,她最終鎖定了九州南部的奄美大島,打算住上半年,生活卻比想象中更加簡單快樂,她足足待了三年。
“怎麼解決生活費呢?”我問她,“也做導遊嗎?”
“不能指望那種島嶼上有導遊的工作”,她説,“就打各種零工,在酒吧之類的。”她很得意,説經常被朋友表揚是“在世界上哪裏都能生活得下去的人”,無論在哪裏,總會得到人們的幫助,總會有人帶她去吃飯,也總會有人給她一份工作。
麻紀沒有任何金錢上的野心,意識到無論在哪裏總能想辦法生活下去之後,她的三十歲到四十歲,便徹底放棄安穩生活的規劃了。離開奄美大島之後,她又在鹿兒島市待了6年,打着一份觀光業相關的工。2020年春天,新冠疫情席捲日本,九州南端的觀光業也受到衝擊,麻紀丟了工作。既然沒有工作,那就再去旅行吧,她就是這麼來到的小值賀島,住進了“緣分”。這一來就沒有再離開,老闆太陽得知了她的經歷,發出邀請:眼下工作人員不夠,要不要來幫忙?我見到麻紀時,她已經在這裏工作了兩年,她對現狀很滿意,認為這樣的相遇是邂逅工作的理想方式。
島上風景
“緣分經常有外國人來嗎?”我想起白天在鏘砰麪館遇到的那個佐世保男人,他在知道我是中國人的第一時間便問道:你住在御緣吧?
“太陽是在美國上的大學,後來又去了澳大利亞。民宿也有很多外國人來幫忙,每天工作五小時,報酬是免費的住宿和一日三餐。”
“來的都是美國人嗎?”
“哪裏的人都有,來自全世界的人。”
“全世界的人是怎麼知道這個地方的?”
“太陽的臉書,民宿的主頁,還有各種社交網絡。來過這裏工作的人們,也會介紹他們的朋友過來。”這種招攬人的方式相當省事,麻紀告訴我,多數歐美國家公民都享有在日本停留90天的免籤旅遊簽證,他們通過這種方式到來,不乏有人整整三個月都待在小值賀島,完全不去日本其它任何地方。
這樣國際化的一間民宿,不僅在小值賀島絕無僅有,在整個日本都很罕見。有趣的是,我在緣分遇到的熱鬧的人羣,沒有一個是外國人——日本已經連續兩年暫停海外觀光簽證的進入了。緣分的生意絲毫未受疫情影響,小值賀這兩年突然多了好多工程,一年前起一直在給一座大橋補漆,這一年開始還要修建一座新的醫院——島上老去的建築如同老去的人們一樣多,實在無以為繼時,就需要僱傭島外的工程隊前來維修,這些工人們長期住在“緣分”裏,令這裏變得比從前更加繁忙。麻紀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得到了一份新工作。
麻紀告訴我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在通過那座已經煥然一新的鐵橋,據説工程就要結束了。長期住在“緣分”的工人們,也有人和麻紀成為了朋友,她説其中有一位釣魚發燒友,每天總是來得很早,要釣一陣子魚才開始工作,他確實有釣魚天賦,經常把戰利品送給“緣分”,出現在客人當天的晚餐或是次日的早餐桌上,又説這人因為小值賀島上的工作即將結束,陷於憂鬱之中,不想回到佐世保去。
傳説中的日落大道,其實只是一條狹窄的海邊小路,在傍晚陷入徹底的安靜之中。麻紀把車停在路邊,我們一起站在海邊,遙遠的海平面上只有一個隱隱的太陽輪廓,在雲層中看不清全貌。雲層很厚,恐怕是不能看到期待中的日落了。
小值賀島上的原住民多數人是漁師,這個島過去一度是日本的捕鯨勝地,禁止捕鯨後之後,便不能奢望暴富,靠漁業只能維持基本的生活。漁師們至今仍遵從自古的做法,清晨在一片漆黑中出海,到了我們站在海邊等待落日的傍晚6點,他們中的多數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準備上牀睡覺了。這也是日落大道上沒有路燈的原因,人們早早睡覺,夜間照明毫無用處。
一場未能如願的日落
“在這樣的島上開車,剛開始我感到非常不安,現在已經完全習慣了。”麻紀説,一旦習慣了島上的不便,她便暫時不想離開,也許還要三年四年地待下去。這種自由的生活當然有一個重要的前提:在北海道的父母既不催她結婚,也不催她回去。她偶爾會寄一些九州的特產回去,父母在電話中也掩飾不住高興,“我可能留在九州比回到北海道更讓家人開心”,她開玩笑説自己就像“一隻從北海道來到小值賀島上的流浪貓”。
麻紀是我在小值賀島上認識的第一個人。我們站在海邊交換instagram,意外地發現擁有一個共同好友:久賀島上舊五輪教會看守人。我在這個傍晚終於沒能感受到小值賀島傳説中的落日美景,但在那一刻,卻真實地感受到了“緣分”的降臨:在五島列島,人和人被連接起來了。
我從麻紀那裏還得到了一個信息:太陽的媽媽是一位有趣的老太太,她在民宿旁邊經營着一間酒吧,島上的人們經常去喝酒,在那裏可以聽到很多有趣的故事。“如果你喜歡喝酒,晚飯以後一定要去玩一玩!”我們在“緣分“的大堂告別時,麻紀再三叮囑我。
無論怎麼説,那間酒吧和我認知中的酒吧也太不一樣了。晚上9點,當我從“緣分”的後門繞了條近道走進去時,長長的一條吧枱前已經只剩下兩個座位了。在靠牆的那一頭,三個剪着一模一樣髮型的少女並排坐着,各自眼前擺着一杯果汁,埋頭讀着漫畫。我猜測是太陽媽媽的老太太在吧枱裏忙碌着,另一位工作人員,看上去稚氣未消的女孩怯生生地遞過來一份菜單,好奇地打量着我。
“我住在‘緣分’,下午和麻紀去看落日了,她推薦我來的。”我趕緊説明來意,眾人才紛紛跟我搭起話來。
僅憑未成年人光明正大地出入這一點,就很難稱這裏是一間酒吧。在聊天中我才明白過來,這個名叫“音樂盒”的地方其實是一間卡拉OK店:在吧枱深處有一條前往裏間的通道,那裏裝修了四個包廂,牆邊的三個女孩原來是三姐妹,父母和朋友K歌的時間裏她們就坐在這裏等待,已經成為一種日常慣例。“音樂盒”作為小值賀島上唯一的卡拉OK店,生意興隆,雖然我仍將未成年人坐在吧枱前的一幕視為奇觀,但它終究還是一間遵紀守法的店:10點剛到,吧枱裏的女孩就挎上揹包飛一般地逃走了,這是她被允許打工的最後時間期限。而來接她的班的,正是幾個小時前才告過別的麻紀。
小值賀日常
在島人口中的酒吧裏,聊天的話題完全不同於在京都。我身邊的一位女人壓根沒去過京都,向我詢問一個答案:“在京都,應該滿大街都能看見藝伎吧?”她的家族旅行去得最遠的地方也就是佐世保,追的星是一個名叫EXILE的人氣組合,但分不清楚裏面有位成員娶的漂亮妻子是韓國人還是中國人,她總是來到這個酒吧,她是島上一個難得到了46歲還沒結婚的女人,當然有大量時間坐在酒吧裏,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烏龍茶。
島上的人,像這個女人一樣鮮少去外地,卻對外國人的到來絲毫不感到驚訝,甚至表現出一種熟絡,這應該歸功於“緣分”的打工者招攬事業,外國人在他們的生活中已經不罕見,我後來看到一張照片,甚至有一位外國人穿着鄉土的衣服,參加了島上的祭典巡遊。在島人口中的酒吧裏,我久違地被人猜測了職業、身高、婚姻狀況和有幾個兄弟姐妹,人們也絲毫不介意向我講訴自己的處境,雖然這些話題很快就會被太陽媽媽的猜謎題打斷:“什麼東西是到了青森還有,北海道人卻沒有見過的?”
從太陽媽媽那裏,我得知了蟑螂因為怕冷飛不過津輕海峽,得知了島上有一位老太太的兒子,在長崎上大學時遇到了一位中國人,女性,結婚以後就去中國了。我還得知了,“緣分”也無時不刻不發生在這個小小的島嶼上。
例如一位在自我介紹説來島上出差的男人,原來就是麻紀説的那位愛好釣魚的朋友,我在不久前的晚餐中吃到的黃鰤魚刺身,就是他早上才從海里釣上來的,“你運氣很好,這種魚不是每次都能釣到”,他説。例如我擔憂着次日的天氣能不能去野崎島,而那艘船的船長就剛巧走進來坐下,勸我安心,“雖然會下雨,但不影響航行”。例如我在離開之前,拿出手機告訴太陽媽媽即將要去民泊的那户人家,她拍起手來:“哎呀!這就是我説的有個中國媳婦的那位呀!你見面就對她説:我知道哦,你兒子在中國的事情!嚇她一跳!”
野崎島
離開“音樂盒”之後,我讀了太陽塞給我的那本小書,從而得知了一個離島現狀的生動樣本。不同於駐紮在小島上29年來始終不變的媽媽經營的卡拉OK店,太陽的故事是一種現代性的代表:那些急於離開島嶼的年輕人,在世界上轉了一圈之後,如何重新審視離島的價值?他們如何在毫無工作機會的人口過疏地區生活和工作?日本政府大力號召的“地域振興”,在他們身上如何具體體現?日本政府為了振興經濟的“觀光立國”國策,偏僻的離島上的人們是否也能享受紅利?
太陽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從福岡搬到母親的故鄉小值賀島的,少年時期,他苦於農村沒有距離感的人際關係,在周圍人們密切注視的眼光中,時刻想要逃離小島,和島上同齡的男孩子們一樣,他嚮往的是高中時候前往佐世保參加棒球比賽時看到的城市生活:商店街上眼花繚亂的服裝店、便利店和家庭餐廳,正在流行的CD和遊戲機,外界的新鮮事物長久地吸引着他,一把將他拽進廣闊天地。
他顯然又比同齡人走得更遠,同學們去得最多的是佐世保和長崎工作,而他卻在高中畢業典禮的第二天,利用一個棒球留學制度飛向了美國。儘管只過了一年他就意識到自己沒有打棒球的才華並果斷退了學,但已經呼吸過嶄新自由的空氣,他堅定自己不可能再回到小島了,在艾奧瓦州,他找到了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先去一所短期大學考取了英語教師資格,又拿到了北艾奧瓦大學的本科畢業證。巖永太陽在20歲過了一半才回到日本,像他英語這麼好的人,在當時的日本找個工作並不太難,他當過英語補習班老師、酒店接待人員、電視台助理,還和朋友一起經營過酒吧,快到30歲時,他也利用打工度假簽證去了澳大利亞,一年之後再回到日本,就成了一名專門接待外國觀光客的導遊。這份導遊工作不同於那些景點介紹的工作人員,它更加深入,通常從大阪或者東京出發,持續半個月到一個月,在日本各地轉悠。
對於那些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在日本自由行的歐美揹包客來説,進入21世紀後,東京和京都這樣的觀光都市漸漸喪失了新鮮感,太陽就職的公司推出了一個新的旅行產品:“去日本的農村吧!”小值賀島被選為其中一個目的地。也就是在這時,太陽第一次從外來者口中聽到了截然不同於自己的對小島的結論評價,這些外國觀光客向他表示:“比起東京和京都,這個小島更好”“小值賀奇妙極了!”明明和從前一樣沒有變化,還是沒有景點、沒有觀光設施、沒有便利店、沒有家庭餐館的小島,為什麼會吸引外國人呢?太陽試圖去了解,得到了完全沒有預料到的答案:“在這個島上,人和人的接觸是最有趣的。”
在那本書裏,太陽如此描述小值賀島的魅力:“小值賀從前就有個説法:就算是旅行者,也要像從前就認識的熟人一樣對待他們。只要踏上了島,就會知道這樣的説法並不誇張。在地理位置上作為海上交通要塞的小值賀,是古代的遣唐使和近代的捕鯨船靠岸地,因為歷史上有各種外來者出入的背景,形成了小島根深蒂固易於接受外人的風土,和海外觀光客也能輕鬆搭話和聊天。來到這裏的外國觀光客,和島上的老太太們一起唱卡拉OK,和島上的大叔們一起喝酒,這種人與人的交往令他們感到快樂。”
可以肯定的是,在小島上開一間“讓外國人樂在其中的民宿”,是太陽最開始就打定的主意。2013年,他帶着太太明裏和孩子回到了小值賀島,據説最初明裏因為島上有限的醫療資源而感到困擾,她又懷孕了,每個月都搭乘3小時的船(當時還沒有高速船)前往佐世保進行婦科檢查,而從神户帶來的孩子,一旦融入了島上生活,回到城市裏竟然不會乘電梯了,還會一不小心就撞上玻璃門(島上沒有那樣的東西)——原來中午去港口接我的那個來自神户的女孩就是明裏,她現在已經是五個孩子的媽媽了。
小值賀的海
“緣分”是在2015年6月20日開業的,正是日本政府大力發展海外觀光客事業的第二年,外國人觀光客數量也達到了空前的1974萬人,此後逐年遞增,到疫情發生前的2019年,創造了3188萬人的史上最高峯數字,他們帶來了4兆8135億日元的經濟收入。35歲的太陽趕上了“觀光立國”國策的好時候,他的公司在2017年完成法人化,將“音樂盒”也收為其中一項,還增加了白天的咖啡館營業。離島時刻面臨着嚴峻自然帶來的宿命,船的航行首當其衝,2019年秋天,九州地區頻繁遭遇颱風,船的班次全部停運,“緣分”因此取消了將近400個預約,損失慘重——儘管如此,在那一年“緣分”的入住率仍然達到了80%以上。
太陽招攬外國客人的手段,核心的便是麻紀告訴我的“聘請外國人打工者”。太陽稱這些人為“志願者幫手”,他在一個英文的志願者網站上進行招募,報名的海外二三十歲的年輕人,並不在乎掙錢,他們只想感受地道的日本生活,五年間來了超過200人。
“那個人很聰明,既節約了成本,又讓外國人很高興。”後來有位島民對我盛讚太陽的經營頭腦,還告訴了我一個八卦,説太陽的媽媽當初是離了婚帶着兩個孩子回到島上的,她本人就有這種天賦,除了卡拉OK店還經營着彈珠機遊戲房,都是離島上最受歡迎的娛樂活動,賺了不少錢,大約是從小受到了啓蒙,太陽也延續了這一經商的基因。
太陽在日本疫情最嚴重的2020年寫完了這本僅有100頁的小書,作為他40歲的紀念,這一年,因為政府的補助金和島上的大型工程,他沒有遭遇任何經濟危機,反而在2021年春天又增設了一棟新的民宿設施。
像太陽這樣短暫地離開故鄉又回來的生活選擇,日本有個説法叫做“U型迴轉”(Uターン),由於老齡化和少子化導致農村的過疏狀況一年比一年嚴重,各地政府想盡辦法推廣這種方式,吸引年輕迴歸農村。但效果並不理想。哪怕對於那些已經厭倦城市生活、想要回歸農村的年輕人來説,“怎麼賺錢?”也是令他們遲疑着不敢行動的最大障礙。
太陽如今是小值賀上被人津津樂道的例子,起初他從無到有,在空地上蓋起嶄新的民宿,小島上的老人們表示懷疑:搞這樣的東西,能養得活人嗎?“緣分”的熱鬧景象,一定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看待地域振興的角度:既然找不到工作,那就去創造工作。
離開小值賀島之後,我常常在instagram看見“緣分”的日常,太陽很注重社交網絡的宣傳,每天都要進行策劃更新。他還開設了一個英文博客,專門發佈那些外國人關心的小值賀新聞。2022年5月,就在新聞裏播出日本政府打算試探性地開放海外旅行簽證的時候,我看到“緣分”的一條動態:因為疫情暫停的海外志願者幫手,時隔兩年又重啓了——一位正在長崎大學就讀牙科博士的馬來西亞的女孩,在黃金週前來幫忙,和島上的人們相處愉快。
文中圖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攝。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一覽扶桑 (ID:sjcff2016),作者:庫索(旅日作者,現居京都,不定期流竄於島國各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