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日,據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官方消息: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七一勳章”獲得者,北京人民藝術劇院表演、導演藝術家藍天野同志,因病於2022年6月8日13點43分在北京家中逝世,享年95歲。
“藍天白雲碧空淨,野草逝去更護花。”
——濮存昕
6月8日,距離北京人藝70週年院慶僅有4天,首都劇場前已經開始佈置院慶的喜慶裝置,但“七一勳章”獲得者藍天野下午離世的消息讓整個劇院籠罩上了悲傷的氛圍。前幾日從協和醫院回家後,藍天野便很少進食,昨日更是在睡夢中離世。
對藍天野而言,95歲的人生足夠精彩,秦二爺興實業壯志滿懷、董祀一介謙謙君子、呼韓邪單于飽含異域情懷……北京人藝“黃金一代”的代表人物經歷了中國話劇的沉浮,更在建黨百年之時榮譽加身——“七一勳章”在温婉的藝術之外為其人生更添壯烈。
藍天野的朋友圈停留在5月12日黃永玉版畫藝術展的展訊上,5月9日還曾為秦怡的離世而黯然神傷。前幾天,剛剛從協和醫院回家,藍天野還曾答應關於院慶可以以音頻的形式聊點什麼,一直在等待的我們最後卻等來了藍天野去世的消息。
5月4日,劇院全體演員為他拍攝的生日祝福視頻他應該看到了,卻沒能像往年那樣在生日這天發出自己對於生命的感慨。其實從去年起,藍天野便已開始在朋友圈以照片的形式回憶自己在劇院的歲月,老友、老戲,藝術、志趣,足見人生之豐富。藍天野最後一次登台,是前年10月的《家》,劇中他的馮樂山已經出神入化。《甲子園》《家》以及導演的《吳王金戈越王劍》《大訟師》,晚年的藍天野在藝術成就上應沒有任何遺憾。
二月二龍抬頭,濮存昕在藍天野家中為他理了發,當時圍在他身上的是一條大紅色的圍兜,雖然清瘦,但依然俊逸。得知他患病後,濮存昕更帶他多方求醫。
5月9日,藍天野在朋友圈發出了幾張盛放的月季花照片,並配文:葉綠花果紅,春到!在他眼中,似乎並沒有生命行將逝去的惋惜,他留戀的人間其實是嚮往的舞台,而今天,藍天野也將和他深愛的妻子狄辛在天堂重逢了。
探訪
《茶館》的這壺茶,沒涼
藍天野去世當天,恰逢第二代經典版《茶館》再登舞台前的彩排場,但國寶級藝術家的去世並未讓後台顯得慌亂,“戲比天大”在每個人心中心照不宣。馮遠征在後台過道抓緊時間吃了口飯;梁冠華則依然延續自己演出前不吃飯的習慣,在晚上6點左右便照例關上了化妝間的門,獨自準備;濮存昕下午還在排《阮玲玉》,結束後馬不停蹄轉場到《茶館》後台;吳剛則在和服裝師進行着溝通……一切都井然有序,和往常並無二致,或許正如楊立新所説:對於經典的傳承和前輩的敬畏,都在心裏。
接班藍天野
“秦二爺”楊立新:懷念家有老是個寶的時代
楊立新在《茶館》中秦二爺的角色正是接班藍天野,一樣的意氣風發,卻各有各的味道。在楊立新看來,“藍天野這輩演員,離開舞台之後又離開了劇院,這次又離開了我們,特別懷念家有老是個寶的時代。那時黃金一代都在台上,我們心裏有譜,現在排戲時總覺得對不對的沒有人給你把着、指點着了,就覺得心裏沒譜。但天野老師95歲已經是高壽了,如果説有遺憾,作為創始人一輩,他差幾天就趕上劇院70週年院慶了。”
1992年《茶館》謝幕演出時,楊立新就在舞台上,“那一次非常精彩也非常悲壯。我記得謝幕時,有幾個小青年衝到台上,打出了‘戲魂國粹’的橫幅,裏面就有後來成為演員的劉樺。後來二樓有一個小青年喊:於是之老師再見了!一語成讖,1992年就真的成為了謝幕演出。其實當初這版沒有想封箱或是告別演出,但湊齊他們這些演員確實很不容易,有的人已經因身體不好長期不上舞台了。”
兩代演員同一個角色,楊立新稱,“秦二爺這個角色確實有點難演,話劇不像京劇,所有的都要按照前輩的一招一式去演,話劇要照着前人演反而容易失敗,因此話劇要自己創作。建院的時候天野老師他們那一輩20多歲,我們這輩人進劇院的時候也是20多歲,我們40多歲的時候正好他們這輩退出舞台了,那時有一系列的戲他們不演了,我們要重排起來,話劇要重排,特別是壓箱底的戲。”
演出結束去探望
“常四爺”濮存昕:我想好好給他送個行
6月8日下午,濮存昕因為在排《阮玲玉》,電話一直處於靜音狀態,沒有在第一時間接到藍天野去世的電話,6分鐘後,濮存昕的妻子宛平告訴了他藍天野去世的消息。“院慶前4天,其實挺圓滿的,天野老師精彩的一生像戲一樣,我們每天都在睡去醒來中輪迴,而他在睡夢中人生謝幕了。”
今年3月6日,濮存昕最後一次見藍天野,給他理了發,陪他説了話。“他得了很重的病,已經拒絕治療了,這其實是很好的選擇。最後這幾天吃不下東西,是真的蠟炬成灰淚始幹。那天因為要去看他,就帶着東西準備給他理髮,他開始不想理還想留着,但理了之後人也精神了。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見他。那天在他家一個多小時,家裏有他喜歡的貓和狗陪着他,他很明白,我沒有看到他痛苦過。”
濮存昕從空政話劇團調入人藝,藍天野是伯樂,那部《秦皇父子》也是濮存昕人生的轉折,“沒有天野老師的堅持就沒有我進劇院的機會,我父親是不會為我説話的,但是天野老師不承認,説這不是走後門,説我可以的,所以我要是做不好事就給他丟臉了。”
當晚《茶館》演出結束後雖然已經很晚了,但濮存昕還是準備去藍天野家中探望,“我想應該好好給他送個行,天野老師是《茶館》的第一代演員,我們是第二代,《茶館》標誌性的一個階段或許在建院80週年時,三個老頭接班了,這個戲就徹底接班了,那時也將是《茶館》的一個新面貌。我們總是懷着美好的期許,將有價值的經典傳給觀眾,沒有特別好的方式不要改,這是人藝對於前輩藝術家的態度。”
妻子的突然一問
“唐鐵嘴”吳剛:他站上台,小崽兒們心裏就踏實
藍天野去世前一晚12點多,嶽秀清突然問吳剛,藍先生怎麼樣了?吳剛還回答,聽説前一陣住院,現在出院了。
吳剛説:“當時我們倆還在説應該抽空去看看,沒成想今天下午1點多就得到消息。我們雖然交往不多,只是在劇院參加活動時見面聊一聊,但對天野老師那一輩演員我們是心懷崇敬的。他年齡那麼大還帶着孩子們一起演戲,這一點太難得了。兩年前我們在院慶時的線上演出《蔡文姬》,他往台上一站,這幫小崽兒們心裏就踏實。這些年劇院走了很多的老先生,建院那一輩人都已經奔90歲了。天野老師的一生很瀟灑,到那邊繼續演戲。”
追憶
“謙者”藍天野:鷹擊藍天,野舟自橫
演戲、排戲、講座、社會活動日程滿滿,藍天野的90大壽都是在排練場度過的,話劇界“老神仙”的名號足見江湖地位無人能及,但坐鎮人藝排練場時他卻常常自謙:“蜀中無大將,廖化做先鋒,我就是那個廖化。”當年因身體不佳而早早退出舞台,後來卻葆有一顆拳拳之心,再度出山依然是翩翩儒士。
用三句話勉勵年輕人
藍天野曾經自豪地説:“我覺得我塑造好了的人物很多是龍套角色。我想用三句話勉勵年輕人,曹禺先生説過一句話:我喜歡寫人,我愛人,我也恨人,但是我敢説沒有一位作家敢説我把人瞭解清楚了;焦菊隱先生説過:寧可在探索中失敗,也不能失敗在平庸上,永遠追求一種新的境界;藍天野説過:如果藝術創作你能做得更好一些,為什麼不去做呢?”
藍天野去世當晚,那出永遠的院慶大戲《茶館》再度登台。藍天野曾經説:“老舍先生説過這樣一句話,‘《茶館》裏面的所有人物我都是給他們看過相,批過八字的。’演老舍先生的戲,要熟悉生活,熟悉人物,一般的熟悉還不行,需要特別熟悉。”
他給人藝青年演員講課時曾經提過:“作為一個演員,你演一個人物,從什麼時候開始?不是你接到這個劇本、這個角色才開始做準備,而是從你下定決心要做演員的那天,就要開始醖釀你的人物。有的是還沒有這樣一個劇本,還沒有劇本里這樣一個人物,但只要做演員,心裏面就要隨時醖釀準備點燃創作的慾望。”
“崗上村榮譽村民”
前些年身體尚佳時,藍天野曾經回到自己當年體驗生活的房山,雖然時過境遷卻沒有半點陌生感。
“1964年,我從演員編制轉向導演編制,那時我基本就是‘兩棲動物’,編制是導演,但是一直在演戲。正好1964年我有一段空閒時間沒有戲,我就找了一個農村。因為我們這些人是學生出身,對農村不是太瞭解。當然也下過鄉,甚至參加過土改,但是畢竟不是很熟悉。我在房山崗上村呆了半年多,後來我感覺我就是這村裏的,只有一件事我沒幹,就是給大牲口配種,這是一個技術活,而且給大牲口配種配成了是有工分獎勵的,我不能去掙人家的工分。其他的所有活兒我都幹過,我可以説我就是這個村裏的人。後來我回去看望老主任,他説:‘我們崗上村來了那麼多人,我真的覺得跟你是最親的。’這句話我聽了心裏有點自豪。後來我還得到了一個崗上村榮譽村民的證書。戲劇的大獎我拿了不少,但是這個證書最珍貴,因為我不是為了創造人物,臨時收集材料才去的,我是真的能夠深入到生活,這成為我生活的一部分。”
為難宋丹丹
是濮存昕的伯樂,也給宋丹丹出過難題,為人師的藍天野温和卻嚴謹。
他最後帶的81學員班就非常注重深入體驗生活,“我的表演課有一項內容就是人物表演練習,有一位女演員演得非常好,但是我發現她沒怎麼太用心,因為她很聰明,稍微一想就演得很生動。我當時就講這樣不行,你下堂課要給我拿出三個不同形態的老太太,後來這位女同學演的三個老太太一個是一個樣,最後演的一個南方知識分子老太太把我都給震了,特別生動,那完全不是演,已經觸碰到了表演的最高境界,看不出絲毫演的痕跡。我就問這個人物你從哪兒觀察到的,她説這就是她的鄰居,天天回家都得從人家門口過,太熟悉了。這位女同學就是宋丹丹。”
性情温和卻愛畫鷹
從 1987年因身體不好離開舞台,20多年後再度歸來,雖然開始並不情願,但藍天野後來説,“經過這幾年,我真的感謝他們把我找回來,我最好的生活還是在舞台上。本來我覺得我回來會很生疏,因為20多年徹底離開話劇舞台,都不知道怎麼演了。沒想到從進入排練場的第一天、第一刻,我就沒有生疏的感覺,這個感覺就像我原來會游泳,20多年沒遊,把我扔到水裏,我絕對淹不死。演戲也是這樣,甚至我覺得從2011年我回來演戲,比以前演得好了。”
復出之作《家》中,他主動拋掉演了一輩子的正面人物,飾演偽善的馮樂山。不僅每天堅持參加排練直到晚上10點,還在一次排練中不慎摔傷,手指骨折,眾人都被嚇壞了,可他起身後的第一句話卻是,“對不住大家,讓各位受驚了。”第二天更是帶傷出現在排練場,“我就是要讓大家安心,看到我沒事兒。”
在舞台上以柔克剛,生活中也是謙謙君子,多年來,藍天野幾乎包辦了人藝舞台上所有倜儻儒雅的角色,而他自己也是個性情温和之人,可畫作中最常出現的卻是鷹,生活中遇事更會力排眾議。當年他在排演《秦皇父子》時堅持將當時還在空政話劇團的濮存昕借來出演扶蘇一角。那時很多人説難道人藝的年輕演員死絕了,非要從外面借?可藍天野的回答是,“當時的人藝年輕演員中還真沒有一個身形、氣質如此的人。我排戲時對年輕演員使用的膽子本來就夠大,用過不少從沒演過主要角色的演員,有些人第二個戲就得了‘梅花獎’。”
6月8日,濮存昕在接受北京青年報記者採訪後為藍天野寫下了一句小詩:“藍天白雲碧空淨,野草逝去更護花。”
本版文/本報記者 郭佳
本版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統籌/滿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