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胡楊 胡廷楣 攝
2021年秋天去新疆,是為了尋找秋風中的那一片金色。初以為,那種金色,僅僅屬於胡楊。越野車司機老張説,這裏的金色屬於所有的楊樹,更多的是被茅盾先生禮讚過的白楊。白楊易活,便是比胡楊更廣泛的金色。為了防風固沙,白楊在公路兩邊,往往栽培四排至六排,像是兩堵厚厚的枝葉築成的牆。秋天,所有的葉子齊刷刷變黃,南疆的道路便也成為真正的黃金路。
在庫車,行道樹中有懸鈴木,這一種江南熟悉的梧桐。只記得在江南,一股寒流,一陣秋風,懸鈴木的葉子突然枯萎,滿樹是沒有光澤的咖啡色。風一吹,乾燥的落葉,掉落在柏油馬路上,就如包裹巧克力的鋁箔,在風中滾動,聽得到細小的金屬聲音。庫車街上總有那麼數天,懸鈴木的葉子,站立在枝頭上被夕陽照耀,一片金燦燦,黃澄澄。更讓人驚異的是,加入金色合唱的懸鈴木,在南疆僅庫車一城,這便令人想到水土,特別是水。
十數年前,我被初稱為“大爺”,和一隊年輕的記者一起,來過沙漠。援疆的上海乾部説,遇到沙漠中少見的雨,胡楊的枯枝都長出了葉子。完成了一個採訪任務,上海乾部便帶我們順便拜訪沙漠,順着一條筆直的路,車開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方才見到幾棵胡楊,又見到一隻突然躍出的黃羊。忙中偷閒的那一刻,一直記到了今天。
這次來南疆,因為疫情,胡楊林公園,已經關閉。老張師傅便説,塔里木河流域的這一片胡楊大得很,被圈起來的只是高大挺拔的金色胡楊,另外一些樹,保持着原生態,看起來不完美,可是能咂摸出味道來。我們都相信他。他是中國攝影家協會會員,他的相機,就放在駕駛座的邊上。他的越野車,載過科學家、探險家、救援隊員,三次進入可可西里的無人區,拍過在沙漠中的汽車拉力賽。
在公園不遠處,他引車隊進入一片樹林,這裏堪稱一個胡楊部落。這裏的胡楊,是給那些多愁善感的攝影藝術家準備的。既有金黃燦爛的青年胡楊,也有黑漆漆的高齡胡楊。似乎在示意胡楊萌生,然後一步步走着預計的生命歷程,然後將軀幹交還給沙漠。欣欣向榮活着的,站立的,倒下的,成百上千年的光陰,便都在這一片深邃的胡楊林裏展現開來,似乎是數代聚居,漸成一座村落。一步步小心地走着,擔心踩着胡楊的枯枝。胡楊不需要墳墓,即使失去了生命,或站立,或倒在地上,便和紅柳和其它沙漠植物的殘骸在一起,依舊展示着另一種美麗。
想起孔子在大河邊上説,“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流水和時間在哲人的思維中合成一體。塔里木河不捨晝夜的流動我們看得見。胡楊樹中的水分子在漸漸地、悄悄地流動,是另外一種“不捨晝夜”,這就需要細心的感覺和體會。老張讓我們仔細看看胡楊的葉片——一棵樹上有着不同的葉片:低矮處細如柳葉狀的樹葉,是為了防止水分的流失(下圖);高處的較大卵狀葉片,是為了更多接觸陽光。胡楊的樹形英武,葉片卻透露出它們內裏的細膩。英武和細膩共存,是因為那在沙漠中百般貴重的水,使整棵樹內部,進行着關乎生死存亡的循環。
令人最震撼的是那些高齡胡楊。它們下面的樹葉,已經落了一地,在黑色枯槁的樹幹頂上的最高處,卻有着一蓬蓬金色。最高的樹冠,是每棵樹水分輸送的終點,又是光合作用養分迴流的起始。我們彷彿面對一羣矍鑠的長輩,他們滿面皺紋,或者不良於行,或者手指已經顫抖,生命在緩緩離開,感傷是免不了的。不過他們的精神集聚於洞察世事炯炯有神的眼睛,便知他們的心臟依舊在沉着地搏動着含水百分之八十多的血液。
林中有兩棵長在一起的樹,其中一棵已經枯死,它僅剩的樹皮黑色,薄薄的,幹得翹裂。好像準備在冬天和所有的樹葉一起飄零。但是那種遒勁的彎曲,那種失去了樹葉卻保留着生命氣質的伸展,都是可以讓人一再低唱的無言的歌。另外一棵,卻是金黃燦爛。它們應該是一家,金黃燦爛的樹,僅是枯樹根上一枝嫰芽,水分從老樹一日日離去,便一日日輸入新樹,兩樹便一樣高大偉岸。金黃燦爛的樹,緊緊靠着枯樹,是依偎,也是扶持,感受它生時的温暖。有樹葉的那一棵,金黃的葉片在風中呢喃,這是一首歌頌當下的歌,凡是有心,走近便可以聽到。
有人在這裏拍攝婚紗照。我特別欣賞那些帶些野性的女孩,她們脱下華美的鞋,在白色或者紅色的長裙之下,露出她們在枯枝上赤裸的雙腳。那便是她的肌膚在親吻胡楊,是被水滋潤着的生命在親吻失水的枯槁。她們便感覺到了歲月,感覺到了足下的現在是有過往的。在這裏拍攝的婚紗照,看起來總有一些滄桑感,她們好像預支了金婚和銀婚的情懷,似可見身邊的英俊男孩,臉上會如何一點點出現皺紋,也可聽到自己銀鈴般的歌聲,漸漸暗啞。
胡楊不可能到處都有。老張帶我們到過羅布泊邊緣的一條長長的裂谷。沿着絲綢之路的古道舊轍,一路上煙塵飛揚。如果在五顏六色的外面世界,那麼這些到處都是的塵土惹人討厭,但是這裏一片荒漠,浩大靜穆,只有電線杆才能告訴你更遠一些的地方有人在生活。越野車後面拖了滾滾的煙塵,因車速和風向,煙塵和古道形成一個夾角,加上緩緩西沉的太陽,便也是難得的光影。
我們見到了峽谷的兩壁,都有連續不斷粗糙但是曼妙的圓弧,這是水的痕跡,洪水帶來洶湧的激流,衝擊羅布泊夾雜着礫石的沉積層。一次次大水,切割了大地,讓泥岩袒露了側壁,留下年輪一樣的印跡。在谷底走了約一公里,路上寸草不生。粗粗看過兩壁,也幾乎找不到比如貝殼化石那樣的生命殘骸。
森然中,依然見到了生命的跡象。天只有狹窄的一條,陽光斜照,光痕便現出空氣中飄着一些亮晶晶的飛絮,植物種子舉着小小的傘,緩緩移動。飄落谷底,互相粘連,如一團毛茸茸的纖維,偶有小風,便無聲滾動,無風時,飛絮們便是安靜孤寂的一羣。
它們來自何處?出了峽谷,在地面尋找,茫茫荒灘上,植物本來就少,連蒲公英也沒有。想起來,數公里外,見到過一片蘆葦,現在正是蘆葦飄絮的季節啊。
便問老張,胡楊的種子是否也是這樣?老張説,炎熱的夏季,那時大量帶有冠毛成熟的種子隨風飄散。胡楊種子極易失水而喪失發芽能力。種子就像是生命的信使,將信息傳到峽谷。或許峽谷形成時流過太多的水,現在旱得出奇。滿地礫石和鹽鹼,又沒有合適的土壤,可是年年都有生命的信使來到這不毛之地,飛絮落入峽谷,存活不久,便因失去水分不再呼吸。每一顆種子的存在,或許都可視為須臾,而峽谷的崢嶸是以百萬年計數啊。
羅布泊裂谷,相對於這一片大地,還算年輕。我們又去了天山腳下庫車和温宿附近的大峽谷,這兩個峽谷的形成遠較羅布泊的裂谷悠久。這裏的風景告訴我們,絕無變動的永恆並不存在。水和生命在數以千萬年的時間裏,可讓默然靜立的山嶺變樣。
左拐右突的勁風帶着時有時無的雨水雕琢着本來峻峭的丹霞山壁,粗糙的鋭角都已經磨圓,展現柔和的線條,如蠟汁熔化而成。峽谷留住了水,時見短短的小水流,從地下冒出,又消失在砂石之下。就是這些水,成為那些飄浮在空氣中,滾動在地面的植物種子的至高追求。峽谷裏的植物一般矮小,散得很開,緣因土壤太薄,能夠保存的水分太少。植物葉片大多數很小,是暗綠的,有些甚至還帶點黯淡的藍色,它們知道如何在灼熱的氣候中生存。它們終於在山坡上組成奇特的圖案,漫山遍野啊。
這山景已經足夠令人震撼,可是我們依舊有着莫名的期待。在一個轉彎處,我們終於見到了一棵胡楊。那棵胡楊,正當盛年,生氣勃勃,和紅色的峽谷同框,燦爛金色有些突兀。無數胡楊的種子,千萬年間的不懈光顧,無數次錯失的須臾,積累了時間長度,終於有一些小小的傘,幸運地在峽谷裏,稍厚土壤處,與水相逢。
人生畢竟短促,和山谷,和流水不可相比,即使面對胡楊,也是小年不知大年。匆匆過客,哪裏能夠將這樣巨大空間裏,漫長時間中,水和生命的故事想得周全?
但是我們的生命體驗畢竟被激活了,在樹下便可遐想:多少年後,這裏會有一片自然的胡楊林嗎?會有白楊和懸鈴木出現在峽谷中嗎?會在年年秋天,以一片又一片的金色成為峽谷的風景嗎?
想象中的風景總是似曾相識,眼前又出現塔里木河岸沙漠中,那一片胡楊部落……
作者:胡廷楣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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