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蘇北行走,順淮河瀏覽,目睹京杭大運河的氣勢,領略河流縱橫的水域風光,面對白浪翻騰、鷗鳥翱翔的淮河流動的場面,我都曾心神激盪,讚歎不已。
到了蘇北大地的另一個地方,面對一塊普通的凹地,淺淺的蘆蕩,我又一次被迷醉了。
嚴格地説,這片蘆蕩沒有多少特色,它不像孫犁筆下的白洋淀,那兒是一個蘆葦的世界,白茫茫的水面上一個葦塘接一個葦塘,搖着船兒進入蘆葦深處,便可以看見大小不同的澱子,還有那縱橫交錯的壕溝、港汊,淹沒在葦草的“海洋”裏……這裏,有的只是一個淺淺的蕩子,飄泊的蘆花。然而,我的感情卻被這不起眼的蘆蕩牽制着,不是迷戀蕩中蘆葦瀟灑淡雅的清姿,也非憐惜那脆弱無力的細長的一片葦稈,而是因為這片蕩中曾經生活過一位了不起的歷史人物。
這片蘆花蕩,實實在在,原本的名字叫施家橋,又叫施家三橋,它徜徉在蘇北興化縣,可謂大名鼎鼎,它是《水滸傳》的作者施耐庵長期生活的地方。當地鄉民告訴我:當年,施家橋的蘆蕩比現在要大出幾十倍,一望莽莽蒼蒼,秋日蘆花無際,四野茫茫,施耐庵就住在這蘆蕩深處的一個墩子上。
如今,墩子早已變成一塊灘地了,但我站在蘆蕩前,彷彿依然看見那位文學鉅子,隱匿在墩上的一間草屋裏,把筆傾瀉不朽作品《水滸傳》的情景……傳説有一個深夜,施耐庵寫作睏倦不堪,走出墩子,脱下鞋襪,在蕩子裏走了一圈,忽然靈感來了,想到這秋風瑟瑟的蘆花蕩,正應該是水泊梁山英雄們出沒的好地方,於是回到家裏,提筆寫了《吳用智取生辰綱》一段。那“蘆花灘上一扁舟”“深巷水汊,蘆葦草蕩”的荒疏景象,也就在施耐庵的筆下生起花來了……
我在蘆蕩四周的村莊,尋找施耐庵生活的足跡,漸漸地,那菱藕成片、稻香魚躍的水鄉景緻,便把我愈引愈深。在昔日以貧窮著稱的施家柳橋,如今已是樓房林立,也號稱魚米之鄉,加上這裏的河網發達,水電暢通,現代化的鄉村生活條件優越,號稱新農村標範。
歷史上,這裏每年只收一季作物,因水澇旱災,農民每年汗流浹背,收穫無幾。那情景正像施耐庵在《水滸傳》中所寫的“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如今,這裏“農夫心內”再也不會“如湯煮”了,而是一年三熟,家家豐衣足食,村村馬路縱橫。施耐庵當年在書中憧憬過的“霎時新月下長川,江湖變桑田古路”的情景,已變成了神話般的現實了……
在施家三橋的板橋新村,我見到了施耐庵的第二十三世孫施恂金老人,他已經八十高齡了,依然結結實實,腰板硬朗,談起話來有條不紊。他領我參觀了自己的新居,一幢兩層樓別墅般建築,裝潢精緻,擺滿了各色時髦傢俱。他的兒子、孫子都能獨當一面,重孫子也都上大學了。回憶往事,他感慨地告訴我説:新中國成立前,這一帶住着施公的後代百十户,除一兩户人家不愁衣食,其餘的都像施公當年在世一樣,窮得叮噹響。施耐庵的十八世孫、十九世孫、二十世孫,都是在下江南逃荒要飯的途中餓死的……
聽着老人的介紹,我心裏產生了深深的感慨,想起當年施耐庵以一介清貧的寒士潦倒村中,一生幻求“人樂太平無事日,鶯花無限日高眠”的時光,而他的美好願望居然在以後的二十多代都未能實現。只是在今天,在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中國,那寫在《水滸傳》中的願望才慢慢變成了現實。我想,如果施公在九泉有靈,他一定會高興得讚不絕口!
傍晚時分,我來到施耐庵當年設館教書的白駒鎮,這是一個小巧而美麗的集鎮,坐落在一衣帶水的范公堤上,串場河像一條碧色的玉帶,環繞在小鎮的身邊。不消説,如今的小鎮也已是商品林立,百業繁興的新景了。全鎮上百家商場和企業,在搞活開放的政策下,辦得紅紅火火,這裏生產的許多產品暢銷到全國各大城市和鄉村,其中有的工藝品甚至遠銷到世界許多國家。作為水陸交通的要道,它的經濟活躍和欣欣向榮的萬千景象,遠非施公當年在世時所能幻想出來的。尤其是遍佈於全鎮的中小學教育陣地,那終日溢蕩着的琅琅的讀書聲……如果今日施公重歸博物館,他一定會捋須暢笑、喜不自勝吧?
告別了施家橋,放眼瀏視那一片淺淺的蘆花蕩,我不禁想起當年施耐庵最為欣賞的那首友人顧逖的贈詩:此間不是桃源境,何處桃源好避秦……
啊,耐庵公,你在九泉之下應該高興:你棲身的那片荒涼的蘆蕩,此刻正向你深情地述説歷史的鉅變呢!(劉湘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