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明珠金水灣的彩霞萬里
翻開中國地圖冊,在滬、寧、杭三角地的中心,可以發現“宜興”這個地名。野秀的太湖和東方浩瀚的大海,晝夜不息地薰染着江蘇省南端的這個古老縣份。宜興,古稱荊溪,秦代改稱陽羨。三國時,15歲的孫權曾在此做過陽羨長。晉代改稱義興。宋時因避帝諱而改義興為宜興,相沿至今。宜興地處長江三角洲的太湖西岸,扼江蘇、浙江、安徽三省之交界,境內山脈、丘陵、平原和湖汊雜置,景色清美,物產豐饒,尤以出產陶器而聞名於世,是中國製陶業的發源地之一,向有“陶都”美稱。但宜興作為陶都,只是籠統説法,陶都真正的核心,在宜興城東南13公里的丁蜀鎮。
▲陶都紫砂工坊一角
嘉慶二年(公元1797年)重刊《荊溪縣誌》載:“荊邑鼎蜀兩山窯器……不脛而走遍天下。”家鄉丁蜀鎮,是一個泥土與火焰交織的神奇之域。人到丁蜀,步入的是閃亮、灼熱的陶器世界。當地文人這樣描述:“三步一個窯貨鋪,五步一爿陶器店,一間間櫥窗陳列着陶瓷藝術的珍品。商店的字號是陶土燒的,工廠的大門是琉璃砌的,蟠龍的路燈電杆是彩陶裝飾的,連放在路邊的果殼箱,也是一個個別具匠心的陶塑……這裏住的是陶屋,用的是陶器,走的是陶徑,連人的話音也帶有陶都特有的一種韻味。”
丁蜀鎮是宜興境內山區和水鄉的交界地,其西南作為浙江天目山餘脈的南山山區,潑綠的松竹隨山嶺洶湧起伏,翻騰似海,薪炭資源充沛,特別是藴藏在泥盆系石英砂岩上部的原生沉積型粘土質巖,是製造陶器最理想的原料;東北皆通太湖的河汊密如血管,交通運輸暢達。這兩方面,是丁蜀陶業得以興盛不衰的物質基礎。考古發現,丁蜀製陶歷史已達5000年之久。目前生產的紫砂陶、均陶、青瓷、精陶、彩陶,爭奇鬥妍,各呈異姿,被譽為陶瓷藝術的“五朵金花”。“五朵金花”中,最具代表性的當推獨步海內外的紫砂陶。
紫砂陶是介於陶和瓷之間屬半燒結精細炻器。專家認定,宜興丁蜀一帶是世界炻器的發祥地。丁蜀紫砂茶壺天下聞名。紫砂壺藝,始於宋而成於明。北宋詩人梅堯臣在《宛陵集》第十五卷中有詩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華”;在第三十五卷中又有:“雪貯雙砂罌,詩琢無玉瑕。”詩中“紫泥新品”與“砂罌”,即指紫砂茶壺。丁蜀鎮羊角山古龍窯1976年出土的大量紫砂殘器證明,紫砂陶器在宋代確已開始燒造。至明代,紫砂發達,供春、時大彬、李仲芳、徐友泉等制壺名家輩出,紹興人徐渭曾在詩中記載過他的宜興買壺經歷:“青箬舊封題穀雨,紫砂新罐買宜興。”明季清初生活藝術家、《閒情偶寄》作者李漁認為:“茗注莫妙於砂,壺之精者,又莫過於陽羨。”丁蜀出產的紫砂茶壺作為最理想的注茶器,原因相當複雜精微,一般論述有五。其一,壺系用當地少土氣的粗砂製成,“茶壺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故用以泡茶不失原味,色、香、味皆藴”。其二,紫砂茶壺“注茶越宿暑月不餿”。這是因為砂制壺壁透氣性好,具較高的氣孔率,所以盛茶“越宿暑月”不易餿。其三,砂質茶壺能吸收茶汁,久用內壁會增積“茶鏽”,空壺以沸水注入也有茶香。其四,“壺經久用,滌拭日加,自發闇然之光,入手可鑑”。其五,紫砂茶壺冷熱急變性好,寒冬沸水驟注而不會脹裂,且由於砂質傳熱緩慢,握壺不易炙手。
偏於中國東南一隅的丁蜀小鎮,它所產5000多種不同類型的陶瓷產品,目前遠銷世界50多個國家和地區,其中集飲器與藝術收藏品於一身的紫砂茶壺,尤為世界各地人士喜愛。名家制作的一把茶壺,甚至可以“價埒金玉”,正像前人感嘆的那樣:“人間珠玉安足取,豈如陽羨溪頭一丸土!”清代詩壇翹楚、宜興籍大詩人陳維崧在《雙溪竹枝詞》中描述過陶都景象:“白瓿家家哀玉響,青窯處處畫溪煙。”今日陶都,東自蜀山及瀕太湖地區,西自鼎山白宕、湯渡,南至白泥場,北達潛洛、上袁,仍如詩中所述,幾乎家家做坯,處處皆窯。製陶,這火焰和泥土的古老手工藝,依然是丁蜀百姓賴以生存的勞作方式。
泥製陶器須經激漾火焰的煎煉,才會最後變為成品。火焰的居所,就是窯爐。陶都丁蜀,作為一處露天的窯爐發展歷史陳列館,到處是窯累累斑斑的火痕。據《文博通訊》1976年1月號《宜興古窯址調查》一文載,在丁蜀鎮附近先後發現古文化遺址7處,其中新石器時代的遺址有5處;另有古窯址100多處,其中漢窯16處,六朝窯3處,隋唐、五代窯9處,宋元窯20處,明清窯60多處。陶器燒成用的窯爐,按歷史發展順序,主要有原始的圓形升焰窯、龍窯、倒焰窯和隧道窯等數種。在這幾種窯型中,集實用性、創造性和中國底層人民審美趣味為一體的龍窯,使用時間最長,從唐代中晚期一直沿用至近代,有千年的歷史。
丁蜀地區的龍窯,已知的考古發現,唐代有澗眾古龍窯,宋代有羊角山龍窯,明清以降,更是不計其數。龍窯以形狀像古代傳説中的神物龍而得名。丁蜀龍窯,依山勢傾斜用磚砌築而成,一般長約30米至70米,頂高約12米,傾斜角8至20度之間,結構簡單,分窯頭(龍頭)、窯牀(龍身)、窯尾(龍尾)三部分。在龍窯穹狀脊上的兩旁,每距1米許,開鑿用以觀火和放燃料的小洞,俗稱“鱗眼洞”。另在窯身開有少量作為裝窯、開窯進出的“户口”。龍窯建在山坡,利用火焰自然上升的原理,故造價低,又能充分利用餘熱。陶都西南天目山餘脈南山上密如海濤的松柴,因其發熱量高,火焰長,灰粉質較少,又成為龍窯的主要燃料。
▲紫砂壺與紫砂手藝人
關於龍窯的來歷,家鄉還有神異傳説。相傳古時太湖裏有一條烏龍,被天上玉帝派遣,專管耕雲播雨之事。因太湖西岸鼎蜀一帶百姓不敬天神,玉帝便懲罰他們,不施雨水。一日,烏龍巡視經丁蜀上空,見底下田地裂坼,民不聊生,便心生惻隱,吸水播雨。玉帝因此大怒,派天兵天將捉拿烏龍。烏龍不服,奮力抵抗。終因寡不敵眾,被亂槍戳得渾身是傷,從天上摜到地下,頭朝下,尾朝上,恰好跌落在丁蜀白宕的一座小山坡上。當地百姓感激而又悲痛,便自發挑土,掩埋烏龍。不知過多少年,葬龍的土堆上出現了許多洞口,有人鑽進去一看,烏龍的屍骨不見了,裏面成了空空的傾斜隧道。後來,人們就嘗試在龍肚中燒製陶器,龍嘴是燒窯點火的地方,龍身上的大傷口作“户口”,小傷口就是“鱗眼洞”。這種方式效果很好,陶器燒得又多、又快、又透、又省柴。從此,龍窯流行開來。
火焰色肌膚的年邁父親,年輕時燒過龍窯,也用一根木槓走幾十裏地從南山挑回青鬱的松枝。兒時酷夏,窯場上的父親,瘦小身軀被窯火烤得黑紅油亮,暴綻的汗珠,像無數條細河,在胸脯和背脊上不間斷流淌。堆如山丘的濃香松柴被龍窯瘋狂吞噬,龍肚之內,劇烈的火焰不捨晝夜地鋭叫、躍竄;窯中器皿,一派透明……直到20世紀50年代,丁蜀鎮龍窯才逐漸被倒焰窯代替;20世紀70年代,更為先進的隧道窯又取代了倒焰窯。不過,有着強勁生命力的龍窯依然沒有完全退出歷史舞台,丁蜀鎮東、建於明代的前墅古龍窯,直到今天,仍在使用。黑沉沉的夜裏,承傳不輟的窯火逸出洞眼,遙望曠野中的龍身,金鱗閃閃,欲飛欲舞,宛如時光倒流,給人帶來一種東方式的古老而又奇異的美感。
紅焰閃閃的窯場和周邊長滿農作物的田野都屬少年們捉迷藏的範圍。在陶器與火焰隱秘的縫隙間跑累了,黑影幢幢的人形就會移到已經結滿露水的空曠田野。卧倒,屏住不出聲響(讓呼吸急促的尋找者經過頭頂而不被發現)。齒間、鼻前、耳旁充溢夜晚的嫩葉、花朵和破碎露水。植物幾乎迸濺出來的暴力氣息將劇烈的心跳深埋,而天空,則是稀疏明亮但卻急速傾斜的一條銀河——這片暗黑、似乎望不到邊的茂密“胡花浪地”(苜蓿地)。尋找者走遠了,卧倒的人便從茂密的花葉地裏跳起來(褲子的膝蓋部位肯定已被研濡的汁液染青),並得意地大喊大叫着跑向窯場內火焰旁的“歸家”處。他勝利了。
焰滴叮噹的窯場,還是少年們用火刑處置老鼠的地方。工廠附近積滿雜物的陳年住屋,鼠跡斑斑。身尾肥碩卻異常敏捷的這些陰暗嗜愛者,即使在白晝,也會大膽地鑽出它們躲藏的神秘居所,一隻或兩隻,穿堂過室,轉着賊溜溜的圓亮小眼珠,鑽齧牀腳,偷吃剩菜,打翻碟子,忘乎所以之餘,甚至會露出尖利的細齒,去咬睡覺孩子的鼻子。對付它們,居民們總是去蠡河邊的供銷社買來閘鼠的鐵絲籠子。籠子呈長方形,其中有小鈎與鐵絲閘門相連,只有稍微一碰鈎子,相連的閘門就會自動關閉(小鈎用來掛誘餌,餌一般用一小截油條或半個油豆腐)。將裝置好的鐵絲籠子放在老鼠可能出沒的角落,一夜過後,總會發現有隻長着數根細須的傢伙在裏面驚恐鑽營。這種時候,少年們便又迎來了熱愛的遊戲。一人提了沉甸甸的籠子,沿路呼朋引伴,向窯場奔去。原來在煤堆旁沉悶喝茶的燒窯工人見到有鼠的籠子,頓時也振奮了精神,會興致勃勃地主動拔去觀火眼的塞子,讓少年拿籠子湊上去,小心翼翼地扳開閘門,將開口一方對準火眼。籠內的老鼠以為來臨了生機,倏地一下衝出籠子,隨之,白焰的窯爐內騰起一小團紅色的火影,圍觀的大人孩子便一片歡騰(極少的機會,扳開籠閘時老鼠也會乘隙逃竄,驚恐萬分地翻越煤堆,鑽入壘成叢林狀的泥坯陣中,令追趕不及的觀者扼腕痛惜)。
火焰是鄉鎮生活的核心,是擎蓋濱太湖這塊地域的一張巨大荷葉,幾乎家家户户都從這火焰中討得一份自己的生計。人們從連綿於江浙皖交界處的南山中挖取五色陶土,運回煉泥,再在家庭作坊中用此製成壺、盆、罐、杯、甕、壇、水底和泥質假山,上釉或不上釉,在太陽底下將泥坯曬乾,進而堆放上一節節的有軌窯車,運進民居近旁飢渴已久的火焰肚腹,經過柔軟火舌的死命舔舐,最終成就為金光鑑人的美妙陶器。
經年累代的火焰生涯灼燙,有實力的窯户總將家屋造得高大寬敞,以此來換得休憩和睡眠時的清涼。毛氏家族是鄉鎮上的大姓,猶記得他們的屋前庭院,葡萄滿架,綠蔭匝地。兩隻碩大的荷花陶缸排放在庭院下場,缸中分別矗立有一人多高的巍然陶質假山,由於歲月久遠,假山上蒼苔濕碧,斜生的微型綠樹枝繁葉茂,並點綴有許多同樣微型的亭、台、樓、閣和陶石小橋,宛若戲台上的仙界。缸內滿水,蓮葉田田,有火紅的魚影在蓮葉底下或隱或顯……而身邊的火焰仍如河流,翻滾洶湧於鄉鎮無窮無盡的窯爐,不捨晝夜和四季。在火焰投佈下來的陰影裏接受生活,不論少年還是老者,通常都是又黑又紅,就像那種透明的、能看見血液在其中周流不息的古老琥珀。
依然嗅得到上世紀70年代後期獨有的氛圍或氣息:日子單調、清貧、漫無盡頭,甚至有些許的荒涼,就像盛夏午後花白炎陽下空曠寂冷的鎮。但即便是這種日子,也總會有若干微小的幸福,安慰人們因忍受而顯麻木的內心,感受到來自生活的某種温情揉蹭——例如:大汗淋漓的疲乏之後的一支劣質香煙,暑天裏一支奢侈的水果棒冰,一月內偶爾一次數量少得可憐的紅燒肉,無數個平庸夜晚中的一場彩色電影……
▲俯瞰丁蜀
鎮東的戲館子是南方常見的那種白色呆板的水泥建築,坐北朝南,大門前面是街道,橫過街道,就是終年湯湯、隱見遊動小魚的青綠蠡河。此處有一河埠,數條狹長光滑的石板階梯狀延伸至水中,附近的居民在此提水汰衣、淘米洗菜。上得河埠,左側是一幢二層發褐的老木樓,上頭住人,底層開設一爿日雜煙酒商店;右邊緊靠河沿,豎建一排水泥宣傳櫥窗,裏面貼滿了花綠斑斕的電影情節劇照以及用紅毛筆寫在白光紙上的一月放映預告。售票窗在戲館子大門西頭,整面堅固牆上的兩個窗口開得又高又小(像抗日電影裏炮樓上偽軍的槍眼),粗糙窗座上,由於無數遞錢換票的手臂的摩擦,已經顯得黑膩。窗口上方是砌在牆裏的小塊黑板,用粉筆寫着電影名稱、當日放映的場次、時間、票價等等。
戲館子朝南的大門分成三個門洞,中門寬大,東西兩側邊門稍窄;每扇門的下半截是木頭,上半截嵌着玻璃,還有斜按的生鏽金屬長把手。收票進場(小時候的冬夜,常躲在大人的棉大衣裏面混擠進去)。又分左右兩側進入前低後高地面傾斜的放映空間。場內整齊安置的是一排排條木漏空的活動座椅,進場或散場時,整個影院就此起彼伏地響起噼噼啪啪木頭撞擊的聲響。正式開映前會響三遍電鈴。如果是白天,工作人員(趿塑料拖鞋的中年婦女或敞着白襯衫露出藍背心的男子)在開映前還會手拿頂端綁有鐵鈎的長竹杆,將影院內部兩邊高牆上的木移窗全部拉上,以製造場內所需要的黑暗。
在那個年代,對業餘生活極其枯躁的普通百姓而言,看電影是一項盛大而極具誘惑力的文化享受活動。每逢有好片子上映,因為看的人實在太多了,影院便不分晝夜地連軸放。我曾和家裏人半夜起牀,徒步來戲館子看凌晨二點場的《追魚》和《柳毅傳書》。古裝越劇片《紅樓夢》、彩色武打故事片《少林寺》初映時,真正可謂萬人空舍。在戲館子看過的影片,除了上述幾部,現在仍然印象深刻的有:《洪湖赤衞隊》《小花》《十天》《海外赤子》《革命軍中馬前卒》《生活的顫音》《人證》《戴手銬的旅客》等。漸漸長大以後,我喜歡在暑假一人上鎮看電影。炎熱的午後,戲館子的觀眾一般是不多的。花一角五分錢買票進場,在熟悉又親切的黑暗裏坐定、等待……幸福的時刻就要來臨。
電影結束出來,依然是花白炫眼的太陽世界。我會走向戲館子斜對面的日雜商店,在它擺放在店前的綠漆保温圓鐵桶旁站住,掏五分錢,看店主擰開保温桶底部的小龍頭,放滿一玻璃杯的冰凍酸梅湯給我。握住杯壁的手指被凍得生疼,濃郁的桂花香味,隨着冰涼酸甜的液體浸透肺腑,呵,世上竟有如此“高級”(少時之語)的美妙飲料!炎熱午後,戲館子裏的電影,一玻璃杯凍手的冰凍酸梅湯,太陽炫迷又空曠寂冷的鎮——這是一個少年關於一座南方鄉鎮——名叫“丁蜀”,位於太湖以西、寧杭國道以東的江浙交界處——的夏日記憶。
作者:黑陶(無錫市作家協會主席)
編輯:範昕、邵大衞
責任編輯:楊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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