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青未了 | 魯門風景

由 郎文芬 發佈於 休閒

魯門風景

老大街

老大街,始建於明代,已有六百餘年的歷史,是一條名符其實的老街。

朱元璋建國後,封第十個兒子朱檀為“魯王”,兗州為王城,併為其修了皇城和宮殿。原兗州南城牆南移一公里,城牆由土牆改為磚牆,在城牆上修建了新東門、西門,修建了連接東西門的街道,即老大街。

老大街原是條商業街,從東門到西門,布店、作坊、錢莊,一家挨一家。這條繁華的街道,歷經明、清、民國,一直是山東南部的商業中心。老大街依府河。隋朝兗州刺史薛胄在泗、沂交匯處,積石堰水,令其入黑風口西流,灌溉土地,城西盡良田,百姓頌之為“薛公豐兗渠”。明朝,兗州為朱檀的封國,擴城,豐兗渠穿城而過,成為兗州知府門前的河,府河。

府河是兗州八景之一,御河煙柳,“流水潺潺綠垂柳嫋嫋黃”。陽春三月,草長鶯飛,府中少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婀娜而行,融進鵝黃的柳煙裏,搖一桂槳,春水聲、嬉笑聲、鳥鳴聲在水面飄飛。這條河曾是這座小城的命脈。水清澈見底,直視無礙,水草如綠綢在水中漂浮擺動,小魚悠閒穿行。拾級而下,挑水而上,甘甜如飴。婷婷少婦挎一木盆,盆內衣物,在水中漂洗,衣服隨水盪漾,收起,在石板上揉搓捶打,家長裏短歡樂聲聲隨波逐流。

李白杜甫曾相會於此,在他們周圍一批文人騷客,登高望遠把酒臨風詩歌酬答。如今,滄桑的少陵台俯視府河,台頂樹木枯乾,在風中搖曳震顫。酒仙橋從河上跨過,“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中御橋,曾遠對皇城門。幾年前,政府斥巨資清理河道,挖出淤泥,深挖的河底袒露出罈罈罐罐磚磚瓦瓦,以為是文物,瞬間喧鬧旋即復歸沉寂。條石砌岸、遍植花草、水亦清冽。在平原上長長的記憶中,水是奢侈是富裕。

三十年前,我剛考取一中。家離城二十里,自行車是唯一的交通工具。父親帶我進城買自行車。我們沿公路,經一小時起伏顛簸,終於到老大街。看了一家又一家商店、試了一輛又一輛,最後在百貨公司選中一輛,當時天已昏暗,門窗上護板已上,最後從櫃枱出口處後門走出。

循着記憶,再找那家門面,已無影跡。拆遷開發,高樓林立,店鋪羅列。藥店,都稱大藥房,櫃枱後是妙齡女子,雖着白衣亦不掩春色,門廳設一單桌,桌面上擺着血壓計聽診器,冠以著名中醫的老者坐在旁邊似睡非睡,藥架的不起眼處擁擠着牙膏、新疆大棗、洗髮水、洗衣粉。肉食店,經營幾個品牌肉食,捎帶賣些雞肉熟食,豬流感盛行豬肉滯消禽流感盛行雞肉滯銷,這些可憐的生靈揹負沉重,雖然媒體的正面説高温下可殺死、雖然商家自品百雞以除顧及,但雞肉前仍無人駐足。早些年豬們也有此類遭遇現已到雞,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美容院的服務生很早就在門外唱“感恩的心”做操,隨節拍抖動身軀四肢,磨紗的玻璃上寫着“男士止步”,一宣傳畫上豐腴少婦頭繞毛巾,膚色如象牙牛奶,想留住青春的婦人保養保養,據説明星一旦卸妝顏面已失掉應有的光澤。人的美感氣質也是守恆的,提前享用就會提前衰老枯竭。沿街一小木門敞開,小巷深深,裏邊對門扯户住幾家,磚瓦平房,還在木炭手工烤燒餅,鐵鍋倒置燒餅貼裏面,新烤出的芳香四溢,早有人排隊等候,供不應求,小城一度把大燒餅命名地方特色麪點。 一些小理髮店,穿着時尚的妹子倚門小吃,繡口一出,皮屑飛揚,生意慘淡。足療時熱時冷。洗腳勝似吃藥,腳是人的第二心臟人老腳先老,足底許多穴位通五臟六腑,技法好的按摩可減輕疲勞厭力緩解病情。

湯郡馬府就在老大街,店鋪之間。明代魯靖王為其婿湯文瓚建府邸。湯文瓚的祖父東甄王信國公湯和,與朱元璋一同打天下,父湯昇隨姑母(湯和次女,魯王妃)到魯王府任儀衞司典仗。他是湯昇最小兒子,少有文才,娶福山郡主(第二代魯王朱肇輝的女兒)為妻,官宗人府儀賓。湯郡馬府邸也有六百餘年曆史。也是近代名人國民黨將領湯永鹹先生的故居。曾經的湯宅為東西幾跨院子,磚木結構,硬山頂。其中幾座是二層小樓。

湯郡馬府邸,沿街只三間門面房,進深很小,玻璃櫃台內擺上各種東西燈泡、節能燈管、錘子、電鋸、草繩鋼絲繩、洗頭膏、雨衣、草帽、熟料袋、塑料儲水桶——貨物已抵貨架價頂端,售貨員不小心轉身都可能碰歪。東側大門,朱漆的門板剝落,斑斑點點,緊貼大門的迎門牆上貼一倒“福”。

屋頂鋪瓦,瓦已泛白,瓦楞間一兩支幹草在風飄搖。城市新規劃,湯郡馬府被完整保存下來,並將修繕,繼續見證新的繁華。

以前這是一條大路。東邊連着縣城,縣城東邊的村莊屬曲阜。出縣城蜿蜒向西穿過五里莊、任老莊、泗莊、前海、翟村、嵫陽,從楊家河上跨過,從嵫山腳下走過,到西邊通濟寧的大路。

爺爺趕大車去曲阜拉石頭,蓋家裏的房子、村裏的牛屋,雞叫起牀,喝碗開水泡個煎餅,趕大車上路,鞭子輕揚、馬不慌不忙踢踏踢踏地走,沉悶厚實,爺爺趕大車是一把好手,這條路來來往往,到曲阜、濟寧、汶上、寧陽。一次馬在村頭的橋上驚了,車翻,爺爺傷了肋骨,一年後好了,又趕車。爺爺以上單傳幾輩。爺爺硬朗、硬氣、大氣、吃苦。我們家境厚實,奶奶説老爺爺去世發喪時,地窖裏蘿蔔、芋頭讓客(kei)、忙客(kei)偷偷藏在懷裏拿光了。

父親是爺爺長子,父親冬天去鄰村唸書,老爺爺提火盆送。父親是我們村僅有的幾個認字人。爺爺、奶奶很疼父親,堅決讓他念書。爺親揹着煎餅、瓜幹步行去嵫山讀書。後來又步行到城裏一中讀。

66年,父親高中畢業沒能高考,後來當民辦教授。家裏地多,父親工作認真。有時澆地到深夜,在油燈下卷枝煙強打精神備課,早上蹬車吱吱嘎嘎去校。麥收時學校放麥假。麥穗沉甸心情沉甸。一年的汗水、淚水、期望都掛在那兒,風、雨、雹時常不期而至,收穫近在咫尺遠在天涯。搶收麥子要早起,涼風習習刀峯如水,穿毛衣也不熱。父母的腰如弓,麥子片片“沙沙”倒下,到頭,喘一口伸伸腰又回。用草繩捆成如腰粗的捆。垛在地盤車上。垛的要高度適中,太高不穩,極易翻,熟透的麥穗一摔就灑落許許多多顆顆粒粒,飄散了殷殷期盼。地盤車在路上磕磕碰碰,平日的平路不平了。路上刻滿了輪痕,灑落了麥粒麥稈,也飄揚着豐收的喜悦。一場雨後,車痕上生出勃勃葱葱的麥芽。辣椒是主要的經濟作物,幹辣椒行價好。冬天或來年春天,舅舅叔叔,騎自行車馱兩麻袋辣椒從這條路去曲阜、滕縣、魚台、新鄉賣。換回一疊疊各面值的票,買米、買豆腐,過年了咬咬牙做一個豆腐、煮一掛豬頭下水。

我去城裏讀書,騎自行車來回。高興時騎的飛快,甩下一輛輛。煩時緩行,任車子游走,讓不快消失在密密的棒子地、蟲子們的歡唱中。把車放下,喝碗糊塗吃點鹹菜。去路上走走。三三兩兩大爺大娘們幹活回來,吆喝幾聲羊、狗。拄着鋤問問誰家豬下崽了、誰家雞被人抓了,夕陽暖暖徐徐。這路如唱片,刻下了父老鄉親的希望、痛苦、哀傷。我在上面走,叮咚叮咚的腳步再次敲響這張唱片,唱片聲聲喚起我對土地的熟悉親近。

考學。

上班。

北邊的兗顏公路幾經拓寬,各機動車暢行無阻。南邊大路小了,只有自行車、摩托車過,麥收時聯合開進地、麥粒進袋、袋進家,不知不覺就過麥了,人們驚喜已無往日腰痠背疼,卻又感到失去了點什麼,心裏空空落落。學校西遷,我買了車。回家走北邊大路。父母跟我、跟弟弟看孩子,往來於濰坊、兗州。我也很少回老家。偶然聽説南邊路已硬化,欣喜。一次坐朋友車沿南路走,泗莊以東沒硬化,路顯得窄小,坑坑窪窪不時碰底盤。我真切感到,路小了老了,曾經的熱鬧嘈雜已湮滅,絢麗之後歸於平淡。

桲欏樹

很久就知道,不落樹,二姨家就在這村。直到今年夏天,我才知道村真實的名字,桲欏樹。表哥説,十有八九都讀錯、寫錯。

相傳本村從前有一株數百年的大樹,葉子經霜不落,所以村名不落樹。後轉音為桲欏樹。那棵獨立風霜不落葉的樹,應是桲欏樹。桲欏樹,學名槲(hú)樹,殼鬥科落葉喬木,別名柞櫟、橡樹、青崗、金雞樹、大葉桲欏等,抗風性較強。

本村的楊大爺,九十三了,背已駝耳已聾,他説也是聽老輩人傳的,從記事起就沒見過這棵樹。

一個地方最值得炫耀的是自己的“家譜”,據記載桲欏樹村屬龍山文化,直接承襲大汶口文化的古文化之一,距今4000年。村北曾有遺址。黑陶是龍山文化最具代表性的陶器。表面幽黑、樸實無華,少有文飾。材質就是腳下的土,經火熾烈的燒,安靜壁立。最接地氣的、最深沉涵養的,黑陶,恰似生於斯長於斯的世世代代勞作不息的父老鄉親。

桲欏樹的一種記憶,是民間嗩吶大師,鄒井德。人們婚喪嫁娶、操辦紅白喜事的禮儀由來已久,早成為民間傳統的一大習俗,尤其在農村廣為盛行。那些陳舊的儀式,古老的民情,不知延續了多少年。婚事乃人生之大事,該喜該賀,熱鬧氣氛不能少。送嫁妝、跟花轎、鬧洞房,以及喝喜酒、回孃家等一系列。請來嗩吶匠和鼓樂手,吹吹打打喜慶娛樂活動,少則也要鬧上十來天。操辦喪事的風俗習慣更多,倘若祭奠長輩,鋪排場面更不亞於紅事。無論弔喪、送喪,都不離鑼鼓吹打。更有甚者,請來戲班、唱孝歌,親朋好友陪同藝人們通宵達旦。

提起民間嗩吶,年長的藝人們常有“胡琴三擔米,嗩吶一早晨”的説法。其實,民間嗩吶跟其他民族樂器一樣,並非一朝一夕就能學會。況且,民間嗩吶曲牌數以百計,即便是流傳甚廣且常用的曲牌也足以操練三年五載。

鄒井德,十幾年前去世,時年八十四。傳到這輩,鄒家嗩吶已十餘代。但父輩中,資質平平,只能跟着敲 個鑼、打個鑔、捧個笙,沒有能吹的能唱的。鄒井德,少時聰慧異常,嗩吶聲聲聲聲入耳,鼓樂陣陣陣陣入心,七、八歲時,吹的有板有眼。父親突然明白,鄒家嗩吶又有了新的傳人,毅然送到安徽,跟一嗩吶世家學習。期間吃苦用功,可想而知。在學習“百鳥朝鳳”的曲子時,時值盛夏酷暑,青草池塘處處蛙,在池塘邊夕陽下,靜靜地聽蛙聲三兩聲,聽蛙聲一片,夜闌更深,露水濕衣,從自然的純粹的聲音中走出時,才發覺腿上身上,蚊蟲叮咬數處,真是蛙聲在前、蚊蟲在後,那年鄒井德十二歲。學成回鄉。因是祖傳,加之在外的系統學習,一鳴驚人。從此,接連不斷被請,嗩吶聲聲,響遍微山、鉅野、滕州、曲阜、泗水。開始步行,後騎自行車。技藝漸至純青。一曲“百鳥朝鳳”,在山東省嗩吶大賽中,一舉奪得第二名。50歲,技藝達到頂峯。自創曲目“火燒葡萄架”,嘴裏四支煙,鼻孔兩支,邊吹邊吸,偶爾從口中噴火。每每吹此曲目,空巷而集、摩肩接踵。80歲,已行動不便,多在牀上躺着,每聽有請,立即下牀,但力不足。有三子,大兒捧笙,三兒拍鑔,皆不能吹。有孫女靈透,有鄒井德之風。老人起初不樂意教,不想讓女孩兒學,但三個兒子皆沒悟性,慨嘆:該吃哪碗飯,強不得。遂教。孫女鄒敏,已至不惑,小有名。

另一種記憶,楊家林。家裏的林,都佔盡風水。找人看運,一般都提到祖上的林怎樣怎樣,如有背運,多是林上風水破了,風水先生都會破解一下,在林上某一方向培土,或植柳、松。給人使壞,莫過挖祖墳壞風水。盜墓挖墳的,鮮有善終。楊家林,幾經變遷,不見昔日樹木森森遮天蔽日,現已是楊家的院落。楊家老人,楊紹同,九十一了。祖父是清時秀才,青燈古卷長衫,名揚鄉里。父親讀書甚少,日本人進關前就做生意,行商,販糧食賣往外地,曾往朝鮮賣辣椒。家底殷實。兄妹八人。紹同老人行四。二哥在曲阜師範上學,抗日戰爭爆發,流亡,加入國民黨,在邊疆服務部工作,日本投降後回南京,把八弟接去上學。三哥考入黃埔軍校,畢業後被派到沂蒙,跟隨國民黨將領,日本投降後去濟南鹽務大隊工作,解放前從青島去台灣。六弟,參軍到一野,曾參加朝鮮戰爭上甘嶺戰役,後轉業到泗水。楊紹同曾跟隨哥哥學習。後回縣城教學。解放前夕,回到村裏,沒再外出。

楊紹同老人瘦高個、慈眉善目、背微駝。一生坎坎坷坷,但老人談起時,卻無絲毫感傷、憤恨。只是平和、寧靜。就如一條靜靜流淌的長河。

銀杏

學校異地新建,遍植草木。一棵老銀杏遷居校園。銀杏有600多年曆史,長於郯城。郯城,有“中國銀杏之鄉”之稱。最大的一棵銀杏雄樹,傳為郯國國君郯子所種。樹高約四十二米、圍約八米。因其古老久遠、傳説甚廣,當地百姓呼之為“老神樹”。

600年前,即1400年前後。藩王強勁朝庭闇弱,建文帝削藩,朱棣發動“靖難之役”清君側。朱棣南下,繞過守衞嚴密的濟南,破東阿、汶上、鄒縣,直至沛縣、徐州,向南直進。郯城離這條殺機四伏、陰險奸詐的路很遠,相對安寧。這棵銀杏長於彼時、長於山坡之上。是官宦公子還是鄉野村夫種下的,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它長於吵雜血腥中一片相對安靜的土地上。銀杏是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樹,對外界的要求很低,郯城的温帶季風氣候更適宜銀杏的成長。這時的銀杏象天真爛漫的孩子,孩子是父母的人格傳承,是家庭的希望,父母為孩子常創設儘可能優越的環境,孩子在呵護下健康快樂無憂無慮地成長。成長中有大風、暴雨、熾熱的陽光、刺骨的寒風,冰與火是成長中不可或缺的東西,是豐富的養料,名劍鑄就就是經千百次炙烤、千百次冷水淬火。銀杏在考驗磨礪中穩健地生長,長的緩慢、踏實。

1668年7月25日晚8時(清康熙七年六月十七日戌時),郯城,黃紫色雲狀的火光由南迤北,大地發出驚天地的雷聲,強烈的地震如萬馬奔騰勢如破竹,滌除了地上一切:建築物像孩子手中的積木瞬間坍塌,粗壯的橋墩像紙糊一樣,不堪一擊,大地劇烈抖動起伏不定。更有驚人者:有些地方像被魔杖點中,平地噴砂射水,高達數丈。地面被撕裂,親人被吞噬,家園被摧毀。銀杏剛剛成年,面對瞬息萬變的氣候不知所措,他的朋友、親人被攔腰折斷,自己的枝杈瞬間被剪切,被拋向空中,回落到地面,被雨水捲走。自己的手臂筋骨被扭曲剪斷,樹葉象暴風中的輕煙,立即灰飛魄散,巨大的旋風象長了魔力的巨臂,樹幹劇烈擺動,深深蔓延的根被硬硬崩斷。在大自然面前,房屋、牲畜、人都不值一提不堪一擊,血氣方剛的銀杏不值一提不堪一擊。一切都過去了。凌亂陌生的大地。死亡的大地。銀杏沒有死。他從死亡的邊緣艱難地挺住。父母兄弟朋友都沒了,家園沒了,瀕死的刻骨鏤心創痛猶在、猶在。慢慢地療傷吧。堅強地把一切都嚥下,太陽還得升起,生活還要繼續。一切在展開。所有的經歷不可迴避、超越。所有的經歷、最痛苦的經歷都是營養、財富。中年的銀杏,深沉質樸大氣內斂。

家園熱鬧起來。銀杏生命力頑強、慈祥而長壽,是祥瑞的象徵。寂寞的銀杏、習慣鄉居的銀杏迅速竄紅。小銀杏被成車成車地運到城市,他們被賦予了新的責任,呼吸污濁的空氣、降低刺耳噪音、遮住變化莫測的燈光。他們已習慣山間清風明月、耕牛的低首輕吟、蛐蛐的肆意鳴唱。他們無法選擇自己的生活之路,只能積極適應。

在一個暮春的早上,來了一羣人,一輛大吊車。剪掉了枝杈。截斷了根。吊起,當最後一條底根被截斷,象嬰兒被割斷了臍帶,徹底割斷了和這片大地母親的聯繫。樹就吊在了空中。這片養育了銀杏的厚土,只有少許還和根交錯成球狀,被草繩裹緊了,一起顛簸到一個新地方。

人挪活、樹挪死。他已經在故園適應和諧,每一處每一分的土地、樹下的草木、草木間的蚊蟲,一切都心領神會,即使不説一句話。銀杏並未感到自己高大目空一切,小草也沒因低小而無地自容,所有的都是唯一,世界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到了一個陌生的家園,一切重新開始。這兒相對安靜,風是和暢的,陽光是温暖的,孩子們是彬彬有禮的,書聲是朗朗的,湖面是清淨的,周圍的花木也是友善的。但一切都要適應,都要蜕變,都要重生。又是一次刻骨銘心的考驗。習慣了故園的環境、習慣了小羊在樹下撒歡吃草,習慣了粗糲,剛來這兒真不適應。象一個科學家,習慣了平常生活平常菌羣,到無菌環境北極科考,全身不適難以適應。

把根深深的扎進土裏,讓每一條根哪怕纖如毛髮,都從泥土中呼吸、滋養。和花木比鄰而居,花木和花木很好溝通,他們來自四面八方,但都懷揣同一目標。

我在銀杏旁久久停留。我當然希望銀杏在故園過自己的生活。但已安家校園,就希望他儘快成活生長枝繁葉茂碩果累累,銀杏自銀杏的“杏生觀”。銀杏移栽的成活率很高。有些銀杏即使根系死了,葉子還能展開,甚至第二、第三年還能發芽,待樹體內養分耗盡,它才不發芽長葉了,這是銀杏的假活。有些銀杏栽植後,第一年不發芽,甚至第三年才發芽長頁成活。有“三年活不算活,三年死不算死”的説法。

銀杏的皮上是歲月刻下的印痕,起伏跌宕,每一道傷疤都是事故也是故事;有為移栽被截斷的枝幹,為了新生壯士斷腕;被暴雨澆灌雷電燒灼的是羸弱的枝幹,當斷則斷毫不憐惜。已兩年沒發芽了,我懷疑他會死去凋謝。死去非常簡單,但死又很繁雜,任何一物一人都和世界交織連接血脈相通,沒有寂寞無聲獨來獨去的死亡。死亡是對生者負責、負責後的解脱輪迴。也許死亡後銀杏變成水邊的草、水中的魚、水面風行的水扁擔,以另一種姿態守望校園。

簡介:李西全,兗州一中紀委書記,兗州作協副秘書長,濟寧市作協會員。《鎖事》一文獲第一屆“青未了散文獎”三等獎。

壹點號靜虛茶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