凇清雪潔——凇雪中的杜鵑花

言兒信兒：

如果綠色的春葉上面掛了一層霜，你是會欣賞這個奇特景緻，還是會觀察綠葉的受寒情況？如果看到春花上有白雪飄落，你會擔心花會凍傷，還是會欣賞雪與花並存的美麗？

百里花海的花期裏，綠葉凝霜和鮮花覆雪，雖然不是年年必有，但也不算稀奇。無論如何，光是霧凇霜雪與春花並列，就已足夠美麗。

霧凇的描述性定義是：在寒冷氣候條件下，霧凝聚在冰冷固體上形成的鬆散冰晶。民間俗稱“樹掛”。霧凇既然是水蒸氣凝結而成，從分子結構上論，跟霜跟雪自屬本家。

冬天氣温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東北，常見霧凇不難理解。在年均氣温零上十多攝氏度的百里花海地區，霧凇的確不算常見。霧凇自然是源於霧。看霧凇總會伴隨觀霧。“樹掛”天氣裏，霧氣都不會太濃，大約因為霧都“掛”到樹上了，但空中總會留有一點兒淡霧，薄蒙繚繞之間看花海的銀裝素裹，的確美得令人發出倒吸冷氣的驚歎。特別是那些高出同儕的杜鵑花，如同海底長出的高大白珊瑚樹，自帶非人間的風韻。

中國古代詩人把春天已經寫得窮形盡相，任何大觀與細節幾無遺漏。唯獨對霧凇，特別是大面積春花上的霧凇，詩詠甚少，因為那實在是一種超越了語言描述能力的美。清代學者宋照有《霧凇》詩云：

風寒之中的霧氣化為銀沙，遍灑樹林，使之呈現毛髮披拂的樣子。好像是天公知道我太沉寂了，於是差遣萬樹梨花開放。意思是對的，形容得也不錯，但遠沒能引發進入花海霧凇時那種震撼之美的實感。

古代詩人們也會偶爾寫到雪中花，比如清代查慎行的《雪中玉蘭花盛開》：

閬苑移根巧耐寒，此花端合雪中看。

羽衣仙女紛紛下，齊戴華陽玉道冠。

詩裏説，玉蘭花從仙家花園裏移栽過來，因而奇巧耐寒，這玉蘭本來就特別適合在雪中觀賞，在雪景中看起來，她們就像是眾多穿着羽衣的仙女紛紛下凡，都戴着“華陽玉道冠”。

凇雪中的百里杜鵑，綿延不絕的花林被薄薄地覆蓋了一層白，正是風雪初霽，棵棵杜鵑被殘雪壓枝，面對一路追趕着的春寒料峭，杜鵑卻不移半分。地上是銀色的霜，枝丫卻是白雪滿頭，每一次恍惚轉身，彷彿都能在這被大雪覆蓋着的杜鵑樹林間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赤足走在綿延百里的雪地裏，踏雪尋春。

百里花海的雪飄下來，並不是如北方春雪那樣的大片聯翩，飄懸輕舞，而是如粉如霰，紛揚細撒，山漸顯微白，樹漸顯白，近處落在地上的雪，可以看到很快便融化，濕漉漉的。雪夜初霽，山間瀰漫起霧氣，林中偶有蟲鳴鹿啼，一聲兩聲，轉瞬便淹沒在又下起的雪聲中。

最為吸引春遊者的雪便是落在杜鵑花朵上的雪。初落到花朵上的雪粒會有一小部分被絨絨的花瓣表面粘附，並很快融化，凝如露珠。雪霰繼續灑落，粘在露珠上，花的體温很快就不足以融化雪霰了，露珠與雪粒混合為晶瑩透明的“雪泥”，駐留在花朵的迎雪面上。雪泥逐漸增加，花朵先是額頭覆雪，然後是臉頰敷雪。這時候你會祈禱，雪不要再大，那樣會裹住花朵的整個臉龐，再大就會變成雪對花的“活埋”。

當雪還在融為露珠的時候，鮮紅、粉嫩、淡紫的各色杜鵑花，大家都是“一枝紅豔露凝香”的美。當不再融化的雪覆上花額，每一朵花都呈現嬌春紅顏，用白玉作為髮飾，妝成劉海的俏麗。當綠葉已經低垂變色，白雪敷上花頰，一株杜鵑花便如披戴雪貂風帽迎風出塞的昭君了。

仔細觀察，雪中杜鵑花在絕世清豔中還是會深涵一種悽婉神情，無論人的主觀解讀強加她們多少鮮麗。

對於春天裏的芸芸賞花人而言，雪中看花的冷與暖，紅與白，春與冬，這些截然對立的東西瞬間同框，一體並存，極盡新穎之能事，實在是賞興大發的幸運！

但剛剛逝去的漫漫寒冬裏，多少生命在冰雪的甲骨上，刻寫關於春天的卜辭。終於等來了春天，卻還要雪霰加身。於杜鵑花自己而言，一定不算是愉快的體驗。

絕大多數雪中觀花人不會替花着想。宋代學者李覯是難得一見的雪中憐春人：

暖氣來時柳眼新，一場冰雪更愁人。

要知真宰無誠信，取次東風未是春。

本來暖和的氣息中，早生的柳芽已經睜眼望天。可是一場冰雪突然降落，實在令人犯愁。這簡直就是造物主不講誠信，本來一場接一場的東風都已經吹過，竟然還不是春天！你讓按照春時節令而生的萬物如何受得了。

對於花海杜鵑花而言，雪畢竟代表寒冷，激烈降温終究是傷害，無非就看能否經受得起這樣的傷害。傷害之後，能否休養恢復過來，再度盛開。

中國數百種杜鵑花，其中多有耐寒品種。百里花海的杜鵑都名列其中。2008年年初的南方雪災後，百里花海的杜鵑花們浴“雪”重生；2017年百里花海花期飛雪，杜鵑花們依然扛了過去。至於尋常年景的含苞待放時節遇上一點兒薄凇輕雪，那已經不過是撓癢癢罷了，因為生境已經把她們鍛鍊得足夠堅強。

在雲貴高原的黔西和滇東北鄰接帶上，每當進入冬季，從孟加拉灣北上的印度洋暖濕氣流與西伯利亞南下的乾冷寒流交匯，形成滇黔準靜止鋒。鋒前是陽光明媚的雲南，鋒後是陰雨寡照的貴州，鋒面之下的烏蒙山區於是常有白雪紛飛，霜凇妝世。這樣的凇與雪有時會延續到春天，於是，烏蒙山區的百里花海在春天也不免時有霜凇，甚至飄雪。

百里花海中的杜鵑樹不能要求印度洋和雲貴高原適應自己，那就只能讓自己去適應大山與大洋。以自己的進化努力，讓自己有能力在其中樂天知命，成為百里花海中領袖羣倫的優勢物種。

杜鵑在這樣的地方抗寒，不是靠唯意志論的蠻幹，而是在進化中為自己準備了精良的抗寒武裝。

激賞花海杜鵑花的人們，大都會嚴重忽略那遠説不上挺拔的杜鵑樹枝幹與並不秀俏的杜鵑葉子。然而，就在那枝幹葉中深藏着杜鵑花抗寒的秘密。枝幹的糙皮硬纖維容易理解。那並不秀俏的葉子確實結構精巧，心機細密。

杜鵑樹的葉片不算厚實，但裏面卻巧設機關。葉片的上表皮角質層可以防止強烈陽光的灼曬傷害，同樣也可以抵擋霜雪凍害。上表皮角質層與葉片中複雜的海綿組織相配合，還保證了對水分的涵養。

杜鵑樹的抗寒能力也藴藏在有關水成分的“操作”中。當低温降到零度時，普通的水會結冰，高原杜鵑的根系、枝幹和葉片裏的水分在零度時也不會結冰，因為杜鵑樹身體裏面所有的水分都不是單純的水，而是細胞液，含有很多有機質，這些物質的含量都與杜鵑樹的耐寒性關係密切。每到環境急劇降温，杜鵑樹體內的可溶性蛋白等物質含量會急劇升高，能夠降低細胞組織內的水分冰點温度，同時增加細胞的水合度，防止細胞在低温下脱水。耐寒性強的杜鵑樹體內還具有較高的不飽和脂肪酸，温度降低時，葉片中的不飽和脂肪酸含量也會逐漸增加。所有這些複雜的生物生理“操作”會讓杜鵑樹體內的結冰點降低很多，以防止細胞液結冰膨脹，避免脹裂細胞組織以造成無法恢復的損傷或凍死。花海中有些耐寒杜鵑樹在零下十度左右都能夠存活，靠的就是杜鵑們長久進化形成的稟性。

人人都稱道雪中杜鵑花之美，卻很少知道，杜鵑樹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在漫長的抗寒進化之路上又花了多少心血。

許多花朵害怕風刀霜劍嚴相逼，那是因為自己的稟賦中沒有培植抗寒能力。杜鵑花開放到高原上，這裏就是她們的“香丘”。空中可以飄飛漫天大雪，但骨子裏依然保持“熱血”流動，心裏依然如沐春風。季節可以顫抖不已，但立命之身必須堅如磐石。今年的凋謝只是收斂了時光裏的一度微笑，下一輪微笑會帶來更多的繁華。突然襲擊式的料峭春寒，冷凇凝雪可以縮短某一年的花期，但不能阻止年年都來的永恆開放。十年飲冰，難涼熱血。

言兒信兒，你們總有一天會長大，也會發現這個世界其實沒有那麼美好，甚至有一點奇怪，也許你們會失望，但是一定不要失去擁抱生活的熱情。人生也總是難免像花海杜鵑一樣遭受幾場壓春飛雪，但雪過天晴，依然會有日暖花紅。我很喜歡的一位哲學家塞涅卡曾説過：“不要為部分生活而哭泣，殊不知整個人生都催人淚下。”

不必太糾結於當下，也不必太憂慮未來，要學會用平和的、温柔的、細水長流的心態為人處世，不管什麼情況下，都要有繼續行走下去的果敢和勇氣。

【來源：畢節文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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