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經典:哦,香雪

短經典:哦,香雪
哦,香雪

鐵凝

如果不是有人發明了火車,如果不是有人把鐵軌鋪進深山,你怎麼也不會發現台兒溝這個小村。它和它的十幾户鄉親,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皺褶裏,從春到夏,從秋到冬,默默地接受着大山任意給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兩根纖細、閃亮的鐵軌延伸過來了。它勇敢地盤旋在山腰,又悄悄地試探着前進,彎彎曲曲,曲曲彎彎,終於繞到台兒溝腳下,然後鑽進幽暗的隧道,衝向又一道山樑,朝着神秘的遠方奔去。

不久,這條線正式營運,人們擠在村口,看見那綠色的長龍一路呼嘯,挾帶着來自山外的陌生、新鮮的清風,擦着台兒溝貧弱的脊背匆匆而過。它走得那樣急忙,連車輪輾軋鋼軌時發出的聲音好像都在説:不停不停,不停不停! 是啊,它有什麼理由在台兒溝站腳呢,台兒溝有人要出遠門嗎?山外有人來台兒溝探親訪友嗎?還是這裏有石油儲存,有金礦埋藏? 台兒溝,無論從哪方面講,都不具備挽留火車在它身邊留步的力量。

可是,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列車時刻表上,還是多了“台兒溝”這一站。也許乘車的旅客提出過要求,他們中有哪位説話算數的人和台兒溝沾親; 也許是那個快樂的男乘務員發現台兒溝有一羣十七、八歲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車疾駛而過,她們就成幫搭夥地站在村口,翹起下巴,貪婪、專注地仰望着火車。有人朝車廂指點,不時能聽見她們由於互相捶打而發出的一、兩聲嬌嗔的尖叫。也許什麼都不為,就因為台兒溝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鋼筋鐵骨的巨龍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闊步,也不能不停下來。總之,台兒溝上了列車時刻表,每晚七點鐘,由首都方向開往山西的這列火車在這裏停留一分鐘。

這短暫的一分鐘,攪亂了台兒溝以往的寧靜。從前,台兒溝人歷來是吃過晚飯就鑽被窩,他們彷彿是在同一時刻聽到了大山無聲的命令。於是,台兒溝那一小片石頭房子在同一時刻忽然完全靜止了,靜得那樣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訴説着自己的虔誠。如今,台兒溝的姑娘們剛把晚飯端上桌就慌了神,她們心不在焉地胡亂吃幾口,扔下碗就開始梳妝打扮。她們洗淨蒙受了一天的黃土、風塵,露出粗糙、紅潤的面色,把頭髮梳得烏亮,然後就比賽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換上過年時才穿的新鞋,有人還悄悄往臉上塗點胭脂,儘管火車到站時已經天黑,她們還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飾和容貌。然後,她們就朝村口,朝火車經過的地方跑去。香雪總是第一個出門,隔壁的鳳嬌第二個就跟了出來。

七點鐘,火車喘息着向台兒溝滑過來,接着一陣空哐亂響,車身震顫一下,才停住不動了。姑娘們心跳着湧上前去,像看電影一樣,挨着窗口觀望。只有香雪躲在後邊,雙手緊緊捂着耳朵。看火車,她跑在最前邊;火車來了,她卻縮到最後去了。她有點害怕它那巨大的車頭,車頭那麼雄壯地噴吐着白霧,彷彿一口氣就能把台兒溝吸進肚裏。它那撼天動地的轟鳴也叫她感到恐懼。在它跟前,她簡直像一葉沒根的小草。

“香雪,過來呀! 看那個婦女頭上別的金圈圈,那叫什麼?”鳳嬌拉過香雪,扒着她的肩膀問。

“怎麼我看不見?”香雪微微眯着眼睛説。

“就是靠裏邊那個,那個大圓臉。唉! 你看她那塊手錶比指甲蓋還小哩!”鳳嬌又有了新發現。

香雪不言不語地點着頭,她終於看見了婦女頭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蓋還要小的手錶。但她也很快就發現了別的。“皮書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隻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學生書包。這是那種在小城市都隨處可見的學生書包。

儘管姑娘們對香雪的發現總是不感興趣,但她們還是圍了上來。

“喲,我的媽呀! 你踩着我腳啦!” 鳳嬌一聲尖叫,埋怨着擠上來的一位姑娘。她老是愛一驚一乍的。

“你咋呼什麼呀,是想叫那個小白臉和你搭話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鳳嬌罵着,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朝第三節車廂的車門望去。

那個白白淨淨的年輕乘務員真下車來了。他身材高大,頭髮烏黑,説一口漂亮的北京話。也許因為這點,姑娘們私下裏都叫他“北京話”。“北京話”雙手抱住胳膊肘,和她們站得不遠不近地説:“喂,我説小姑娘們,別扒窗户,危險!”

“喲,我們小,你就老了嗎?”大膽的鳳嬌回敬了一句。

姑娘們一陣大笑,不知誰還把鳳嬌往前一搡,弄得她差點撞在他身上。這一來反倒更壯了鳳嬌的膽:“喂,你們老呆在車上不頭暈?”她又問。

“房頂子上那個大刀片似的,那是幹什麼用的?”又一個姑娘問。她指的是車廂裏的電扇。

“燒水在哪兒?”

“開到沒路的地方怎麼辦?”

“你們城市裏一天吃幾頓飯?” 香雪也緊跟在姑娘們後邊小聲問了一句。

“真沒治!”“北京話”陷在姑娘們的包圍圈裏,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開車了,她們才讓出一條路,放他走。他一邊看錶,一邊朝車門跑去,跑到門口,又扭頭對她們説:“下次吧,下次告訴你們!”他的兩條長腿靈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車,接着一陣嘰哩哐啷,綠色的車門就在姑娘們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車一頭扎進黑暗,把她們撇在冰冷的鐵軌旁邊。很久,她們還能感覺到它那越來越輕的震顫。

一切又恢復了寂靜,靜得叫人惆悵。姑娘們走回家去,路上總要為一點小事爭論不休:“那九個金圈圈是綁在一塊插到頭上的。”

“不是!”

“就是!”

有人在開鳳嬌的玩笑:“鳳嬌,你怎麼不説話,還想那個……‘北京話’哪?”

“去你的,誰説誰就想。”鳳嬌説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幫腔。

香雪沒説話,慌得臉都紅了。她才十七歲,還沒學會怎樣在這種事上給人家幫腔。

“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説。他的臉多白呀。” 一陣沉默之後,那個姑娘繼續逗鳳嬌。

“白?還不是在那大綠屋裏捂的。叫他到咱台兒溝住幾天試試。”有人在黑影裏説。

“可不,城裏人就靠捂。要論白,叫他們和咱香雪比比。咱們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車上那些閨女的樣兒,把頭髮燙成彎彎繞,嘖嘖! 鳳嬌姐,你説是不是?”

鳳嬌不接茬兒,鬆開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們真在貶低她的什麼人一樣,她心裏真有點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麼的,她認定他的臉絕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鳳嬌手心裏,她示意鳳嬌握住她的手,彷彿請求鳳嬌的寬恕,彷彿是她使鳳嬌受了委屈。

“鳳嬌,你啞巴啦?”還是那個姑娘。

“誰啞巴啦! 誰像你們,專看人家臉黑臉白。你們喜歡,你們可跟上人家走啊!”鳳嬌的嘴很硬。

“我們不配!”

“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樣厲害,分手時大家還是十分友好的,因方一個叫人頭奮的念頭又在她們心中升起: 明天,火車還要經過,她們還會有一個美妙的一分鐘。和它相比,鬧點小別扭還算回事嗎?

哦,五彩繽紛的一分鐘,你飽含着台兒溝的姑娘們多少喜怒哀樂!

日久天長,她們又在這一分鐘裏增添了新的內容。她們開始挎上裝滿核桃、雞蛋、大棗的長方形柳條籃子,站在車窗下,抓緊時間跟旅客和和氣氣地作買賣。她們踮着腳,雙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雞蛋、紅棗舉上窗口,換回台兒溝少見的掛麪、火柴,以及姑娘們喜愛的髮卡、紗巾,甚至花色繁多的尼龍襪。當然,換到後面提到的這幾樣東西是冒着回去捱罵的風險的,因為這純屬她們自作主張。

鳳嬌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給那個“北京話”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籃子去找他。她和他作買賣很有意思,她經常故意磨磨蹭蹭,車快開時才把整籃的雞蛋塞給他。他還沒來得及付錢,車身已經晃動了,他在車上抱着籃子衝她指指劃劃,解釋着什麼,她在車下很開心,那是她甘心情願的。當然,小夥子下次會把錢帶給她,或是捎來一捆掛麪、兩塊紗巾和別的什麼。假如掛麪是十斤,鳳嬌一定抽出一斤再還給他。她覺得,只有這樣才對得起和他的交往,她願意這種交往和一般的作買賣有所區別。有時她也想起姑娘們的話:“你擔保人家沒有相好的?”其實,有沒有相好的不關鳳嬌的事,她又沒想過跟他走。可她願意對他好,難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這麼做嗎?

香雪平時話不多,膽子又小,但作起買賣卻是姑娘中最順利的一個。旅客們愛買她的貨,因為她是那麼信任地瞧着你,那潔如水晶的眼睛告訴你,站在車窗下的這個女孩子還不知道什麼叫受騙。她還不知道怎麼講價錢,只説:“你看着給吧。”你望着她那潔淨得彷彿一分鐘前才誕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軟得宛若紅緞子似的嘴唇,心中會升起一種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這樣的小姑娘耍滑頭,在她面前,再愛計較的人也會變得慷慨大度。

有時她也抓空兒向他們打聽外面的事,打聽北京的大學要不要台兒溝人,打聽什麼叫“配樂詩朗誦”(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書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鏡的中年婦女打聽能自動開關的鉛筆盒,還問到它的價錢。誰知沒等人家回話,車已經開動了。她追着它跑了好遠,當秋風和車輪的呼嘯一同在她耳邊鳴響時,她才停下腳步意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多麼可笑啊。

火車眨眼間就無影無蹤了。姑娘們圍住香雪,當她們知道

她追火車的原因後,便覺得好笑起來。

“傻丫頭!”

“值不當的!”

她們像長者那樣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問慢了。” 香雪可不認為這是一件值不當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沒抓緊時間。

“咳,你問什麼不行呀!”鳳嬌替香雪挎起籃子説。

“也難怪,咱們香雪是學生呀。”也有人替香雪分辯。

也許就因為香雪是學生吧,是台兒溝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兒溝沒有學校,香雪每天上學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儘管不愛説話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兒溝的姐妹們總是有話可説的。公社中學可就沒那麼多姐妹了,雖然女同學不少,但她們的言談舉止,一個眼神,一聲輕輕的笑,好像都是為了叫香雪意識到,她是小地方來的,窮地方來的。她們故意一遍又一遍地問她:“你們那兒一天吃幾頓飯?”她不明白她們的用意,每次都認真地回答:“兩頓。”然後又友好地瞧着她們反問道:“你們呢?”

“三頓!”她們每次都理直氣壯地回答。之後,又對香雪在這方面的遲鈍感到説不出的憐憫和氣惱。

“你上學怎麼不帶鉛筆盒呀?”她們又問。

“那不是嗎。”香雪指指桌角。

其實,她們早知道桌角那隻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鉛筆盒,但她們還是做出吃驚的樣子。每到這時,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隻寬大的泡沫塑料鉛筆盒擺弄得噠噠亂響。這是一隻可以自動合上的鉛筆盒,很久以後,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動合上,是因為鉛筆盒裏包藏着一塊不大不小的吸鐵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儘管那是當木匠的父親為她考上中學特意製作的,它在台兒溝還是獨一無二的呢,可在這兒,和同桌的鉛筆盒一比,為什麼顯得那樣笨拙、陳舊? 它在一陣噠噠聲中有幾分羞澀地畏縮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靜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學們對於她的再三盤問,明白了 台兒溝是多麼貧窮。她第一次意識到這是不光彩的,因為貧窮,同學們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盤問她。她盯住同桌那隻鉛筆盒,猜測它來自遙遠的大城市,猜測它的價錢肯定非同尋常。三十個雞蛋換得來嗎? 還是四十個、五十個? 這時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麼想起這些了?娘攢下雞蛋,不是為了叫她亂打主意啊! 可是,為什麼那誘人的噠噠聲老是在耳邊響個沒完?

深秋,山風漸漸凜冽了,天也黑得越來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們對於七點鐘的火車,是照等不誤的。她們可以穿起花棉襖了,鳳嬌頭上別起了淡粉色的有機玻璃髮卡,有些姑娘的辮梢還纏上了夾絲橡皮筋。那是她們用雞蛋、核桃從火車上換來的。她們仿照火車上那些城裏姑娘的樣子把自己武裝起來,整齊地排列在鐵路旁,像是等待歡迎遠方的貴賓,又像是準備着接受檢閲。

火車停了,發出一陣沉重的嘆息,像是在抱怨台兒溝的寒冷。今天,它對台兒溝表現了少有的冷漠:車窗全部緊閉着,旅客在昏黃的燈光下喝茶、看報,沒有人向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常跑這條線的人們,似乎也忘記了台兒溝的姑娘。

鳳嬌照例跑到第三節車廂去找她的“北京話”,香雪繫緊頭上的紫紅色線圍巾,把臂彎裏的籃子換了換手,也順着車身一直向前走去。她儘量高高地踮起腳尖,希望車廂裏的人能看見她的臉。車上一直沒有人發現她,她卻在一張堆滿食品的小桌上,發現了渴望已久的東西。它的出現,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籃子,心跳着,雙手緊緊扒住窗框,認清了那真是一隻鉛筆盒,一隻裝有吸鐵石的自動鉛筆盒。它和她離得那樣近,如果不是隔着玻璃,她一伸手就可以拿到。

一位中年女乘務員走過來拉開了香雪。香雪挎起籃子站在遠處繼續觀察。當她斷定它屬於靠窗那位女學生模樣的姑娘時,就果斷地跑過去敲起了玻璃。女學生轉過臉來,看見香雪臂彎裏的籃子,抱歉地衝她擺了擺手,並沒有打開車窗的意思。誰也沒提醒香雪,車門是開着的,不知怎麼的她就朝車門跑去,當她在門口站定時,還一把攥住了扶手。如果説跑的時候她還有點猶豫,那麼從車廂裏送出來的一陣陣温馨的、火車特有的氣息卻堅定了她的信心,她學着“北京話”的樣子,輕巧地躍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進車廂,以最快的速度用雞蛋換回鉛筆盒。也許,她所以能夠在幾秒鐘內就決定上車,正是因為她擁有那麼多雞蛋吧,那是四十個。

香雪終於站在火車上了。她挽緊籃子,小心地朝車廂邁出了第一步。這時,車身忽然悸動了一下,接着,車門被人關上了。當她意識到應該趕快下車時,列車已經緩緩地向台兒溝告別了。香雪撲到車門上,看見鳳嬌的臉在車下一晃。看來這不是夢,一切都是真的,她確實離開姐妹們,站在這既熟悉、又陌生的火車上了。她拍打着玻璃,衝鳳嬌叫喊着:“鳳嬌! 我怎麼辦呀,我可怎麼辦呀!”

列車無情地載着香雪一路飛奔,台兒溝剎那間就被拋在後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離台兒溝三十里。

三十里,對於火車、汽車真的不算什麼,西山口在旅客們閒聊之中就到了。這裏上車的人不少,下車的卻只有一位旅客。車上好像有人阻攔她,但她還是果斷地跳了下來,就像剛才果斷地躍上去一樣。

她胳膊上少了那隻籃子,她把它悄悄塞在女學生座位下面了。在車上,當她紅着臉告訴女學生,想用雞蛋和她換鉛筆盒時,女學生不知怎麼的也紅了臉。她一定要把鉛筆盒送給香雪,還説她住在學校吃食堂,雞蛋帶回去也沒法吃。她怕香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徽,上面果真有“礦冶學院”幾個字。香雪卻覺着她在哄她,難道除了學校她就沒家嗎? 香雪收下了鉛筆盒,到底還是把雞蛋留在了車上。台兒溝再窮,她也從沒白拿過別人的東西。後來,當旅客們知道香雪要在西山口下車時,他們是怎麼對她説的?他們勸她在西山口住一夜再回去,那個熱情的“北京話”甚至告訴她,他愛人有個親戚住在站上。香雪並不想去找他愛人的親戚,可是,他的話卻叫她感到一點委屈,替鳳嬌委屈,替台兒溝委屈。想到這些委屈,難道她不應該趕快下車嗎?趕快下車,趕快回家,第二天趕快去上學,那時她就會理直氣壯地打開書包,把“它”擺在桌上……於是,她對車上那些再次勸阻她的人們説:“沒關係,我走慣了。”也許他們信她的話,他們沒見過火車的呼嘯曾經怎樣叫她懼怕,叫她像只受驚的小鹿那樣不知所措。他們搞不清山裏的女孩子究竟有多大本事,她的話使他們相信:山裏人不怕走夜路。

現在,香雪一個人站在西山口,目送列車遠去。列車終於在她的視野裏徹底消失了,眼前一片空曠,一陣寒風撲來,吸吮着她單薄的身體,她把滑到肩上的圍巾緊裹在頭上,縮起身子在鐵軌上坐了下來。香雪感受過各種各樣的害怕,小時候她怕頭髮,身上沾着一根頭髮擇不下來,她會急得哭起來;長大了她怕晚上一個人到院子裏去,怕毛毛蟲,怕被人胳肢(鳳嬌最愛和她來這一手)。現在她害怕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靜,當風吹響近處的小樹林時,她又害怕小樹林發出的悉悉索索的聲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該路過多少大大小小的林子啊!

一輪滿月升起來了,照亮了寂靜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敗草,粗糙的樹幹,還有一叢叢荊棘、怪石、還有漫山遍野那樹的隊伍,還有香雪手中那隻閃閃發光的小盒子。

她這才想到把它舉起來仔細端詳。她想,為什麼坐了一路火車,竟沒有拿出來好好看看? 現在,在皎潔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綠色的,盒蓋上有兩朵潔白的馬蹄蓮。她小心地把它打開,又學着同桌的樣子輕輕一拍盒蓋,“噠”的一聲,它便合得嚴嚴實實。她又打開盒蓋,覺得應該立刻裝點東西進去。她從兜裏摸出一隻盛擦臉油的小盒放進去,又合上了蓋子。只有這時,她才覺得這鉛筆盒真屬於她了,真的。她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學時,她多麼盼望她們會再三盤問她啊!

她站了起來,忽然感到心裏很滿,風也柔和了許多。她發現月亮是這樣明淨,羣山被月光籠罩着,像母親莊嚴、神聖的胸脯;那秋風吹乾的一樹樹核桃葉,捲起來像一樹樹金鈴鐺,她第一次聽清它們在夜晚,在風的慫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來是這樣的! 月亮原來是這樣的! 核桃樹原來是這樣的! 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認出養育她成人的山谷。台兒溝是這樣的嗎?不知怎麼的,她加快了腳步。她急着見到它,就像從來沒見過它那樣覺得新奇。台兒溝一定會是“這樣的”: 那時台兒溝的姑娘不再央求別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盤問。火車上的漂亮小夥子都會求上門來,火車也會停得久一些,也許三分、四分,也許十分、八分。它會向台兒溝打開所有的門窗,要是再碰上今晚這種情況,誰都能從從容容地下車。

對了,今晚台兒溝發生了這樣的情況,火車拉走了香雪,為什麼現在她像鬧着玩兒似地去回憶呢?對了,四十個雞蛋也沒有了,娘會怎麼説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婦、聘閨女嗎?那時他才有幹不完的活兒,他才能光着紅銅似的脊樑,不分晝夜地打出那些躺櫃、碗櫥、板箱,掙回香雪的學費。想到這兒,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來,腳下的枕木變成一片模糊。回去怎麼説? 她環視羣山,羣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處的楊樹林張望,楊樹林悉悉索索地響着,並不真心告訴她應該怎麼做。是哪兒來的流水聲?她尋找着,發現離鐵軌幾米遠的地方,有一道淺淺的小溪。她走下鐵軌,在小溪旁邊蹲了下來。她想起小時候有一回和鳳嬌在河邊洗衣裳,碰見一個換芝麻糖的老頭。鳳嬌勸香雪拿一件舊汗褂換幾塊糖吃,還教她對娘説,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給沖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沒換。她還記得,那老頭真心實意等了她半天呢。為什麼她會想起這件小事? 也許現在應該騙娘吧,因為芝麻糖怎麼也不能和鉛筆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訴娘,這是一個寶盒子,誰用上它,就能一切順心如意,就能上大學、坐上火車到處跑,就能要什麼有什麼,就再也不會叫人瞧不起……娘會相信的,因為香雪從來不騙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來了,它歡騰着向前奔跑,撞擊着水中的石塊,不時濺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趕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臉,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風吹亂的頭髮。水很涼,但她覺得很精神。她告別了小溪,又回到了長長的鐵路上。

前邊又是什麼?是隧道,它愣在那裏,就像大山的一隻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沒有返回去,她想到懷裏的鉛筆盒,想到同學們驚羨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閃爍。她彎腰拔下一根枯草,將草莖插在小辮裏。娘告訴她,這樣可以 “避邪”。然後她就朝隧道跑去。確切地説,是衝去。

香雪越走越熱了,她解下圍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裏?不知道。只聽見不知名的小蟲在草叢裏鳴叫,鬆散、柔軟的荒草撫弄着她的褲腳。小辮叫風吹散了,她停下來把它們編好。台兒溝在哪兒?她向前望去,她看見迎面有一顆顆黑點的鐵軌上蠕動。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過來的人羣。第一個是鳳嬌,鳳嬌身後是台兒溝的姐妹們。當她們也看清對面的香雪時,忽然都停住了腳步。

香雪猜出她們在等待,她想快點跑過去,但腿為什麼變得異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頭望着筆直的鐵軌,鐵軌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靜地記載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覺得心頭一緊,不知怎麼的就哭了起來,那是歡樂的淚水,滿足的淚水。面對嚴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種從未有過的驕傲。她用手背抹淨眼淚,拿下插在辮子裏的那根草棍兒,然後舉起鉛筆盒,迎着對面的人羣跑去。

迎面,那靜止的隊伍也流動起來了。同時,山谷裏突然爆發了姑娘們歡樂的吶喊。她們叫着香雪的名字,聲音是那樣奔放、熱烈;她們笑着,笑得是那樣不加掩飾、無所顧忌。古老的羣山終於被感動得顫慄了,它發出寬亮低沉的迴音,和她們共同歡呼着。

哦,香雪! 香雪!

(原載《青年文學》198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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