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廣告業的“凱撒大帝”
文丨礪石商業評論,作者丨張帆
沒有人能像蘇銘天(Martin Sorrel)一樣,如此深刻地改變了全球廣告領域的版圖。
他用了僅僅25年的時間,將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購物車生產企業Wire and Plastics Products(簡稱WPP),變成了全球最大的廣告集團。WPP就像一張網,罩住現實世界中的消費者,誘導他們吃什麼糖、喝什麼水、坐什麼車、用什麼手機、選什麼銀行,甚至影響美國人把選票投給誰。
創造這一傳奇的蘇銘天本質上只做了“兩件”事情:一尋找有價值的收購對象,二收購它。
他主導WPP吞下比自己體量大十幾倍的JWT(智威湯遜J.Walter Thompson Group),還強迫收購了大名鼎鼎的奧美廣告,以及全球第7大廣告公司Young & Rubicam……一次次蛇吞象的收購震驚全球。
2008年,WPP站上廣告業之巔,此後多年的行業領跑,蘇銘天也成為全球廣告行業最重要的人。2003年,《財富》雜誌評他為美國之外全世界最有影響力的25人之一,還有人稱他為廣告行業的重塑者。但奧美廣告的創始人,被稱為廣告教父——大衞·奧格威卻對他嗤之以鼻,《時代》雜誌更是把他説成是“麥迪遜大道上最可怕的襲擊者”。
破壞者?重建者?對蘇銘天的評價一直褒貶不一。不過人們都不能否認,這是一個創造了傳奇的人。
但2018年蘇銘天卻在一場突如其來的“引咎辭職”中,離開了奮鬥33年的廣告帝國。
蘇銘天是如何創造WPP傳奇的?在4年前引咎辭職的他,還有機會續寫神話嗎?
1、前WPP時代1945年情人節,蘇銘天在倫敦出生。他的父親經營着一個規模不小的連鎖商鋪,作為猶太商人的後裔,蘇銘天從小就受到商業思想的薰陶。長大後他在劍橋大學獲得了經濟學學位,1968年又拿下哈佛商學院的MBA學位。金融併購及企業管理知識為他的WPP併購時代打下了基礎。
在1985年創辦WPP之前,蘇銘天先後在市場諮詢公司Glendinning Associates(2001年被WPP收購)、食品公司James Gulliver、體育代理公司Mark McCormack(國際管理集團IMG前身)以及全球知名的國際廣告公司saatchi & saatchi(盛世長城)工作。
在倫敦盛世長城廣告公司時,蘇銘天任CFO,是這家英國頂級廣告公司中僅次於薩奇兄弟的三號人物。雖然已經身居要職,但在創意天才統治廣告帝國的時代裏,蘇銘天的野心卻無處施展。
他立志改變這一切。他要開疆拓土,成為廣告行業的王者。
這一切從他1986年以67.6萬美元收購了英國購物車製造公司——Wire & Plastic Products開始。
不過更誇張的是,在收購Wire & Plastic Products後的18個月,他又累計開展了15次併購。這直接促使WPP集團的股價飆漲21倍。但他絲毫沒有收手的意思,還繼續籌劃着更大的藍圖。這些藍圖中,有些目標是看來天方夜譚一般的存在,蘇銘天也因此被扣上了“空想家”的名號。
但他不以為然,他堅信自己是未來的英雄。
2、“時勢”與“英雄”誰造誰?黑格爾有一句名言:“一代英雄,必然是公認的那個時代目光敏鋭的人。”如今回看,曾經的蘇銘天就是彼時目光敏鋭的人。
企業併購有一定的規律性,迄今為止,世界上總共出現過五次企業併購浪潮。其中前四次分別是:
第一次,發生於19世紀末-20世紀初。多集中在食品、化工、交通設備、金屬製造、機械、煤炭等行業。當時美國鐵路運輸行業的發展,為企業市場的拓展提供了外在條件。企業通過橫向併購獲得壟斷利潤和規模效應,工業巨頭產生,產業集中度大幅提高。
第二次,發生於20世紀30年代。企業通過併購整合上下游產業鏈,節省費用,領域拓展到公共事業、金融業等領域。
第三次,出現在20世紀50-60年代。科技的進步出現大量新興行業,不同行業之間開始多元混合併購,目的是希望通過多元化經營分散風險。
第四次,出現在20世紀80年代。鋼鐵、汽車等傳統行業衰落,通訊計算機行業不斷崛起,新老產業的更迭促進了新一輪企業併購浪潮的出現。這一時期槓桿收購急速竄起,收購方往往是一些金融機構藉助債券等財務槓桿收購公司,其收購目的就是為了將來以更高的價格出售來賺取差價。
深諳金融之道的蘇銘天準確地把握住了第四次機會。在1986年他收購了購物車製造公司Wire and Plastics Products之後,短短不到兩年時間裏,利用高槓杆,又接連吞下了不低於20家公司。其中包括以5.66億美元的現金代價收購廣告公司J.Walter Thompson(簡稱“JWT”)。要知道JWT可是全球第一家4A廣告公司,而且WPP彼時的營收僅為0.35億美元,而JWT的營收則高達6.49億美元。這場“蛇吞象”的收購讓WPP一炮而紅。
人們的驚訝聲還未消落,1989年,儘管3次被加價,WPP依然張開大嘴用8.25億美金收購了名震四海的奧美廣告。媒體界驚掉了下巴,要知道當年WPP集團利潤才區區0.38億美元。奧美的創始人、時年78歲的“廣告教父”大衞·奧格威憤怒地説蘇銘天是“討厭的小個子!”
瘋狂的併購,讓WPP如坐上火箭一般,四年之前還是家制造公司,但1990年就被美國《廣告時代》評為全球最大的廣告代理商。不過,瘋狂與高槓杆本身就是冒險的代名詞,一旦環境稍有變化,就可能遭遇危機。
1990年,曾經兩次激進的收購(收購JWT與奧美廣告)讓WPP深陷債務泥潭。
這兩次“蛇吞象”的收購,其支付的溢價分別是4.65億英鎊、3.3億英鎊,合計7.95億英鎊(約13.1億美元),按當時的會計準則,WPP集團只確認了3.75億英鎊的商標價值,其餘4.2億英鎊(約6.9億美元)則全部沖銷股東權益。
WPP的資產負債表急速惡化。加之1990年世界性信用危機使美國經濟持續衰退,WPP搖搖欲墜。
不過從這一年開始經濟全球化日益加深,企業間第五次併購浪潮出現。全球化時代來臨下,國際大品牌為了確保在全球統一的品牌形象,必須儘量減少廣告代理商。
對於深陷債務泥潭,且自身難保的WPP來説,這是個巨大的挑戰。但蘇銘天卻看到了WPP開疆拓土的機會:只要拿下更多國際影響力極高,品牌維護費用極高的大公司,那WPP的“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但活下來是第一步。
財務出身的蘇銘天經過艱苦談判,1994年與債權人達成了總計約10億美元的債務重組協議,將2.5億美元債轉股,剩餘的債務進行展期。WPP集團逃過了被託管分拆的噩運,整體得以保留。
1994年,完成債務重組的WPP大難不死,但似乎對併購“上癮”的蘇銘天在剛能喘口氣時,又快馬加鞭地進行了一系列併購,如收購MindShare、Batey廣告等。到1997年底,WPP集團的淨資產為-0.18億英鎊,而商譽減值高達11.6億英鎊(約合19億美元),集團財務狀況再次捉襟見肘。
1998年1月,壓得WPP喘不過氣的會計準則突然調整。“併購商譽將不再衝銷股東權益,而是計為一項長期且不能攤銷的資產,商譽資產每年至少進行一次減值測試。”之前揹負的十幾億美元資產債務被完全清除,WPP再次燃起了蓬勃生機,又開始了下一輪的跑馬圈地。
3、貪吃蛇背後的“神”邏輯雖然併購“上癮”,但蘇銘天非常專一。他專心致志地聚焦廣告領域那些財大氣粗的大公司。
2000年,WPP以47億美元收購全球第7大廣告集團Young & Rubicam,其下包括Y&R廣告公司、博雅公關、朗濤公關等;2002年收購世界十大廣告集團之列的博報堂集團25% 股份、旭通集團20%股份;2003年收購The Communications Group,將Bates、Fitch、141全球和Health World納入集團;2005年以14億美元成功收購世界廣告巨頭Grey。
激進併購讓WPP彼時穩居全球四大廣告集團之列(另外三位為陽獅集團、奧姆尼康集團、電通集團),併成為了增長率最高的集團。
2008年9月,WPP獲得歐盟同意後,以11億英鎊(約合17億美元)收購全球第三大市場研究公司——法國索福瑞集團,從此WPP超過其對手奧姆尼康成為全球第一。
從1999年到2012年,WPP集團累計進行了約412起併購項目,支付對價約127億美元,其中6大併購項目支付對價就高達72.61億美元。
眼花繚亂的收購背後,並非蘇銘天真的是對併購上癮,而是有着清晰的底層邏輯。
第一,開拓新的區域市場,完成全球佈局。2008年以後提升亞太地區、拉丁美洲、非洲和中東以及中東歐地區市場收入佔比,成為了WPP的三大戰略之一。他們爭取讓自己的業務在各個地方都達到四分之一以上的市場份額。而併購可以以最快的速度獲取新客户、進入新市場。而且通過取得對併購公司的完全控制權,可以避免與東道國被併購公司協調管理的問題。新興區域的佈局,讓WPP有了良好的增長勢頭,還可以平衡歐美業務不景氣時造成的業績急速下滑。
第二,進軍新市場,實現業務的優化組合。通過併購WPP形成了全媒體化、營銷精準化、品牌化、全球化和本土化、加盟共建五大戰略盈利模式。集團從傳統廣告向營銷服務傾斜,涉及廣告媒體投資管理、信息諮詢服務、公共關係、品牌管理、健康傳播、數字營銷等等。2008年以來,提升可量化營銷服務份額,就是企業的三大戰略之一。
第三,通過新業務擴張,降低集團經營風險,提高利潤水平。例如WPP的調研服務優勢明顯,調研能力與媒介策劃和媒體購買結合起來,提升了企業的服務質量和能力。提升新媒體收入份額是WPP的三大戰略之一,業務重心向新媒體的過渡,讓公司實現了應對未來風險的能力。
併購提升了WPP集團的業務競爭力。2013年,香奈兒結束其全球媒介比稿,WPP戰勝奧姆尼康集團和陽獅集團,將其全球媒介業務再次攬入懷中,還接到了其創意業務和數字營銷業務。
WPP集團為大客户建立專門的服務團隊,用來調動所有子公司的資源,為品牌提供最佳服務。這種服務得到了大品牌的認可。這讓他們贏得了為全球500強中的336家、道瓊斯30中的29家、納斯達克100中的61家、財富e-50中的35家以及眾多世界級公司,提供3種或更多種服務的機會。此量級的客户佔WPP集團總收入的57%。
2013年時,WPP的營收從1985年的400萬英鎊增長至110億英鎊,營業利潤率達15.1%。員工人數由1988年的1萬人增加至16萬人。
為了將這十幾萬人整合在一起,蘇銘天用“顯微鏡式”的管理方式緊緊盯着旗下每家公司的財務數字。
收購企業之後,蘇銘天會為企業設立詳盡的財務和戰略目標,並向被收購企業輸入被他自嘲為“間諜和滲透者”的財務管理人員,設定讓人歡喜讓人憂的薪酬計劃——那些業績優秀的經理人收入頗豐,而業績不佳者就得打包走人。連那些曾經桀驁不遜的廣告天才,也成了在他的會議室裏拿着業績報表謹慎述職的人。
作為一個資本運作高手,他不像其他的掠奪者那樣把到手的獵物拆得支離破碎再轉手賺錢。握住了公司財務命脈的蘇銘天,給了旗下公司極大的管理和創新自由,也不大規模裁員。就這樣,蘇銘天結束了奧格威等廣告名人統治廣告業的時代,以超大型集團的姿態雄霸世界廣告業。
4、中國市場:內部有一個小引擎蘇銘天如凱撒大帝縱橫歐、亞、非大陸一般,在廣告行業掀起了最波瀾壯闊的併購狂潮,其中自然少不了蓬勃發展的中國市場。
2000年,網絡科技泡沫帶來歐美的經濟衰退,亞洲地區卻給WPP集團貢獻了15%的營收。那個時候的中國,在WPP全球市場中連前十都排不上,但蘇銘天對中國市場的未來深信不疑。他説,中國的內部似乎有一個引擎,無論外部環境多麼惡劣,始終可以保持很好的增長。
WPP在中國製定了“由南往北”的戰略。從中國經濟、廣告業較為發達的東部沿海一線城市,逐漸向中西部內陸二三線城市滲透。通過併購本土優秀的營銷傳播公司,WPP迅速介入中國快速成長的市場。
2002年,WPP集團旗下的奧美公關併購中國本土公關公司西岸諮詢,組成西岸奧美信息諮詢服務公司,奧美成為中國最大的公關公司。
2006年,WPP收購中國最大的網絡廣告代理公司之一——北京華揚聯眾廣告公司,進軍中國網絡廣告市場。在管理諮詢領域,2006年WPP收購中國諮詢公司華通現代95%的股權。
2008年,WPP收購遊戲內置廣告公司——上海英格美愛數字互動55%的股份。
隨着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中國被蘇銘天進一步提到了集團戰略的高度。
廣告價值鏈可以分為以下板塊:媒體銷售、媒體營銷、媒體購買、媒體策劃、品牌服務、營銷顧問、管理顧問、企業發展、CEO修導。中國本土廣告公司能夠全程參與整條價值鏈的公司少之又少,大多數只能專注於其中某一項或者兩項,相比之下WPP則是全程參與,在每一項中獲取利潤的同時實現利潤最大化,發揮出價值鏈的價值,提高競爭力。
2014年是WPP在中國集團化擴張爆發的一年,不僅大舉進軍中國“電商服務業”,轉戰中國線上零售市場,還把目光瞄準了移動互聯網行業及其背後潛力巨大的手機廣告市場。這位巨頭頻頻出爐的中國消費者洞察相關市場調研活動及報吿,透露着它的野心。
中國市場迅猛增長的市場份額,不但讓WPP賺得盆滿缽滿,還跟歐美的業務形成了很好的風險對沖,中國市場光明的前景成為了WPP更為期待的美好明天。
5、黯然離場從單純的廣告代理,到綜合性廣告,再到如今的數字媒體整合營銷傳播,全球廣告產業發展經歷了三次轉型,在蘇銘天的主導下,WPP順時代潮流而動,成為行業中的霸主。
發展到2018年,WPP公司在全球113個國家和地區,運營超過400個廣告公司,擁有3000多個辦公室,職員超過20萬人。
然而就在這一年,蘇銘天在WPP持續了33年的職業生涯,卻戛然而止。
WPP集團稱蘇銘天有“個人不當行為”,並對其提起訴訟。隨後在致WPP員工的一封信中,蘇銘天回應,“當前的混亂”正在“給企業帶來太多不必要的壓力”。他已決定“為了所有利益相關者的利益,最好的辦法是我離開。”但他否認自己有不當行為。
不過鑑於保密原則,外界無法知道事情的任何細節。大家能看到的只是蘇銘天的離開。
如今再回望,2018年蘇銘天離開WPP集團是一個耐人尋味的時間節點。這一年WPP失去了太多。
2018年戛納國際創意節,奧姆尼康結束了WPP包攬7年“最佳傳播集團”的歷史,捧走了這個獎盃。
這一年,作為WPP集團最大的全球性客户,福特將全球創意業務交給了奧姆尼康的BBDO,並將多個北美知名項目移交給了W+K。福特與WPP持續70年親密無間的聯姻奏響了瓦解的序曲。
更糟糕的是全球各大品牌——強生、寶潔、奔馳、大眾,都在簡化廣告代理模式、削減營銷費用。2019年10月,強生將旗下的李斯德林品牌、泰諾和Zyrtec糖漿委任給MDC Partners負責。強生公司在合作57年後,也選擇了與WPP分道揚鑣。
一些人將蘇銘天的離去定義為傳統廣告行業衰落的符號,也有人把其視為創意、技術、媒介等元素重組的新時代的開始。
在廣告行業同質化競爭越來越激烈的今天,“小而美”有助於廣告企業深度挖掘用户需求,以差異化、迅速反應取勝。對比之下,WPP龐大的企業集團機構臃腫、反應遲鈍的問題在所難免。
在2020年裏,Alphabet(谷歌重組後的“傘形”公司名字)創造了近1830億美元的營收,其中1470億美元(超過80%)來自谷歌的廣告業務。Facebook同樣不容小覷。而在中國,抖音也對傳統廣告商造成巨大沖擊。留給WPP們的市場空間越來越小。
離開WPP,73歲的蘇銘天雖然失去了自己一手創辦的公司,卻也有了輕裝上陣的可能性。
2018年他成立了S4 Capital,依然通過瘋狂收購擴大其媒體版圖,並直面解決各大廣告傳播集團多年來被詬病冗餘和效率低下的問題。
今年的9月8日,S4 Capital宣佈收購洛杉磯創意公司Cashmere,並將其與S4旗下的綜合廣告公司Media.Monks合併,保持企業單一主體。Cashmere是一家以內容創意和當代文化洞察見長的廣告公司,服務的客户包括谷歌、Facebook、寶馬、華納營業、迪士尼和蘋果等等,早前還成為百勝旗下的快餐品牌Taco Bell的“文化創意”代理商,這也是首個被任命為文化代理商(Culture Agency)的廣告公司。
蘇銘天現在又有了一個不錯的開局,但未來還有沒有充足的時間和空間留給他續寫神話,只能等時間來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