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荒田
越老,離“原鄉”越近。原鄉,指的是出生與度過童年的地方。於我,是珠三角北端的一個小鎮。
有趣的是,不想起它則已,一旦想起,泛上腦際的首先必是“接合部”的風景,如風箏作勢飛上十字街頭的電線網,東邊山峯上的晨曦似燒卻未燃,隨着路上雙辮子車蹁躚的愛之憧憬若有若無,以雞公車極盡尖鋭之能事的吱扭起頭的市聲將起未起……
秋天,向晚時分,黃葉從街心滾過,商户都已打烊,門窗漏出燈光。
我的手插在褲袋裏,在橋上憑欄。不遠處是小飯館“想記”,晚市將開,一陣間歇性香氣混在河水上的霧氣裏,該是老闆想伯伯以葱蒜起鍋,熱氣騰騰的滑肉飯近在眼前。
閉眼,深深吸一口氣,香味卻消遁了。
哦,早着呢!過一會兒,開完會的爸爸就會帶我進去,總是點這個飯。
父子對坐,在汽燈的熾烈銀白光下,對一個底部近於平、肉和飯貌似很滿的橢圓形碟子伸出筷子和湯匙。
我總是對這一類“將然未然”之事着迷,位於期許與現實的接合部,二者犬牙交錯,呈相持狀態。
論時間,以短暫居多,且很快失去平衡。如果一味向“期待”傾斜,那結尾是落空;反之,是夢想成真。
小時候,這類體驗以從午寐醒來為典型。
從鋪子二樓的酸枝炕牀上爬起,揉揉眼睛,走到街上,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人影幢幢,一堆人圍着,賣菜的原記手拿長刀,以刀背鎮住直立於地的“雪梨蔗”,大家圍成一圈,大呼小叫。
原記把刀反過來,以刃口對着往下倒的黑色蔗身一劈,切口越長贏面越大。頂刺激的就是劈下前一剎那的氣氛,我高聲大叫。
直到這一刻,我才真正從夢裏走出來。
到了中年,一個“接合部”讓我的輕度抑鬱霍然而愈。
那是二十多年前,在舊金山,我長期受體內某種原因不明的疼痛所擾,在它的誘發下,一天天胸部堵得要命,驚慌、敏感、多疑,沉淪在自我設置的地獄裏。
一天一大早,我乘第一班纜車上班去,被地下鋼纜牽引的車廂隆隆地在陡坡行駛。
上車時我滿懷心事,愁眉深鎖,不想與人打交道,蜷縮在座位上。
天色還早,車上、街上的人都不多。
碰巧座位面東,纜車抵達山頂時,東邊,被海灣大橋的高墩頂着的雲開始騷動。雲絮的邊緣沒有漏出哪怕米粒大的殷紅,原來,白天和黑夜的分際在雲上,雲開裂,那就是向白天交接的信號。
天地蒼茫,摩天大樓被黑夜吃下,連輪廓也沒露出來。纜車司機開始拉頭頂的繩子,製造出名滿天下的玲瓏鈴聲。
我看東邊看累了,低下頭,太陽要麼遲一些出,要麼因被濃雲遮蔽而怠工了,反正它救不了我,活着太累……
不知過去多久,也許不過一分鐘,因為纜車還沒走完坡頂一段。
額頭為什麼發燙?我抬起頭,太猛烈的光線把我射得夠嗆,我揚手搭涼棚,啊,太陽出來了!所有烏雲鍍上金邊,簇擁着那血般的一輪。
我不是靠自己的力氣從木椅上站起來,而是一種外力把我彈起,且用力過猛,我差點被甩出車外。
我跳下纜車,全身沐浴在金色的陽光裏,所有灰暗的心緒跑光,我的靈魂被日光洗刷過,新鮮無比,乾淨無比。我成了勝利者。
人體的關節屈伸自如,全憑連接得好。
世間的接合部也近似。不過,它的最大優勢在於必然性明顯的暗示。朝陽即將噴薄,難道還會逆轉嗎?而鐵定“變現”,是能夠調動起你投給希望的激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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