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為人，當成聖賢
引言
詩人顧城説：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句詩充滿思辨和奇異的美感，是中國新詩的經典名句，也是顧城的代表作。
然而，每當我想起這句詩，我首先想到的不是殺妻然後自殺的顧城，而是五百多年前，明朝的王陽明。
也許，你也和我一樣喜歡這句詩，也許你也和我一樣，一直在尋找光明。朋友，請問你找到了嗎？
這個問題，我也一直在問自己。現在我的答案是：是的，我找到了。不要誤會，我的答案不是王陽明，也不是陽明心學。本文將帶你以此為線索，領略一下聖人王陽明曾經領悟過的風光。而關於我尋找到的光明是什麼，在本文的末尾，我也將明確給出我的答案。
寫作本文的緣起，是因為有小夥伴問我對陽明心學如何看。收到這樣的請求，其實有誠惶誠恐的感覺，因為我深知，自己當前對心學的理解和把握仍舊十分淺顯。我深知自己尚在路上。然而回顧自己當下，和數年前的自己相比，還是覺得頗有進境。因此和大家彙報一下自己當前的學習狀況。
陽明心學，是中國哲學迄今為止的巔峯。那句難辨真偽的“一生伏首拜陽明”，無論真假，我願一生奉行。這裏我説“拜陽明”，不是搞個人崇拜，而是遵循陽明先生開創的道路走下去。王陽明有多偉大，超出現代絕大多數人的認知和想象。要講清楚這一點，首先必須講點中國哲學的事情，同時還要講點西方的事情。讓我們先從中國哲學講起吧。
中國哲學的內核
如果要我來講中國哲學的內核，我會只選用四個字：天人合一。但凡懂一點中國哲學的人，對天人合一這四個字都是耳熟能詳，可以張口道來。天人合一，可以從老子《道德經》中的思想直接推演出來，它對中華文化的影響是根本性的。無論是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還是講究整體和個體的統一；無論是仁義禮智信，還是温良恭儉讓；無論是道法自然，還是知行合一，這其中都有天人合一作根基和內核。
西方哲學的致命弱點是什麼？其實就是無法認識到天人合一。或者用現代的話説，就是將人和自然割裂開來，認為人是高於自然的存在。這就是為什麼西方的思維方式總是帶來衝突、征服、零和遊戲等等。
然而，西方人不懂天人合一是情有可原的。因為西方人使用大腦的方式，決定了他們理解這一點幾乎是不可能的。即使是中國人，哪怕天天把這四個字掛在嘴邊，要想真正將這四個字理解到骨子裏，也絕非易事。
有多難呢？自老子之後，在王陽明之前的差不多兩千年的時間裏，真正理解天人合一的中國人，掰着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這其中有老子和莊子，有孔子和孟子。同為心學開創者，説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陸象山，應該也是。
也許您覺得我這麼説實在太誇張了。那好，那我們談一談王陽明。
龍場悟道，悟到了什麼？
王陽明年少時，最有名的故事之一，就是“格竹子”。這個故事不可小覷，因為它和後來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大有淵源，相當於王陽明的試錯。那個時候，朱熹理學是儒學的絕對正統，大行其道。於是，把做聖賢當作人生第一等事的王陽明，就希望通過踐行朱熹理學的“格物致知”，通過格竹子來領悟聖人之理。結果呢？格了七天七夜，唯一的收穫就是把自己格病了。
王陽明是個智商和悟性雙高的天才，他老爸是當朝的狀元，想必不會曲解朱子的學説。可見，自宋朝以來作為儒學正統的“理學”，仍舊是認為“理”在外界事物當中。
我們用“存天理，滅人慾”來説明這一點也很合適。在中國思想史上，其實很多思想大家都提出過類似的觀點。然而，最讓後世記憶深刻的，還是朱熹。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慾”，差不多把天理和人慾給對立起來了，這説明朱熹根本就沒有理解天人合一。
而在《傳習錄》中，陽明先生對此有過非常明確的解答。陽明先生説人心只有一個，並且明確表示“道心為主而人心聽命”，是將心一分為二了。
在心學看來，“存天理，滅人慾”，其實就是摒除掉遮蔽良知的東西，讓良知彰顯出來。因此，存天理，滅人慾，其實就是修行，就是知行合一。不是消滅人心，而是擦亮人心。
據説陸九淵和朱熹是好朋友，他們兩個經常交流思想，但是在思想上心學和理學卻是針鋒相對的。儘管路九淵提出了“心即理''，然而在理學大行其道的環境中，可以説是人微言輕，影響不大。
這一切，一直持續到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在那之前，王陽明可以説已經把儒釋道都翻遍了，沒有找到解決方案。王陽明的龍場悟道，到底悟到了什麼？用王陽明本人的話可以很好地表達：”“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於事物者誤也。”
那一刻的王陽明，真正理解了天人合一。那一刻的王陽明，讓他耗費了半生，縱橫古今，馳騁於時間與空間中的苦苦追索，穿透了自己胸膛，抵達了自己的內心。
那一刻的王陽明，只能用通透來形容。他的心與世間萬物之間已經沒有障礙。
講到了這裏，也許您可能就會明白什麼叫悟道了。悟道，其實就是真正理解了天人合一。
然而同為悟道之人，王陽明與在他之前的聖賢們有何區別呢？比如孔子，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很顯然這是天人合一的境界。所以孔子當然是悟道之人。然而除了王陽明，從沒有一個思想大家，向王陽明那樣明晰地指出修行的根本法門，給出悟道的清晰理念和方法。
如果真的有，那王陽明格竹子這樣的故事就不會發生了。這就好比是在一個武俠世界，大家都在練武功。但是之前大家都是在練外功，只有王陽明告訴大家，練武功最重要的是要練內功。別人都只是教你練武功，而王陽明，教你的是如何打通任督二脈。
所以這是改變了整個遊戲玩法的事情。我個人認為，王陽明龍場悟道的那一刻，是中國哲學的分水嶺。在此之前的人，相當於是都在揹着一籮筐的金條卻在四處尋找金子。大家也都在追求天人合一的境界，包括悟道之前的王陽明。然而只有王陽明，真正體會到了“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境界。原來自己苦苦求索多年的東西，一直就在自己身上；原來，真的是心即理；原來，聖人之道，只需要內求即可。
所以我為什麼説王陽明是中國哲學的巔峯呢？因為其他沒有悟道的人，最多都是在“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階段。
於是陽明心學橫空出世。先生將“致良知”作為自己學説的主旨，這是非常合適的，因為心學的發端，本就出自孟子。理解了龍場悟道的意義，理解了龍場悟道到底領悟到了什麼，那麼，無論是致良知也好，知行合一也好，其實都非常好理解了。
而陽明先生解釋説，“良知乃是天理昭明靈覺處，故良知即是天理”，這句話其實就點出了為什麼人人具有良知，為什麼良知和天理是一回事。
每個人都心性自足
毫無疑問，王陽明是通過“悟”這種最高級的大腦活動，搞清楚了“道”。我為什麼説西方人幾乎不可能懂得天人合一呢？就是因為西方人無法理解“悟“是什麼。”悟“，本身就是無法用語言去準確表達的，即使用漢語也做不到。要懂得悟，只有靠悟本身，靠的是人的靈性，或者説根器。
作為現代人，我除了能夠通過“悟”來理解天人合一，其實我還可以用西方的數學和邏輯這些東西來解釋一下。但是在本文中我就不偏離主題了（以後會單獨寫文來談一談）。大家就這麼想吧，自然造化的神奇，甚至存在於最微不足道的事物當中。哪怕是一滴水，一粒沙，其中藴含的奧妙，人類發展至今都無法完全掌握。那麼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作為宇宙造化的金字塔塔尖上的存在，人類自身，是不是必然凝結了造化中最神奇最瑰麗的精華？那，也許就是陽明先生説的天理昭明靈覺處。
到了這裏，也許你會説，好了，現在我明白陽明先生的貢獻了。相當於之前的人都是滿世界尋找悟道的大殺器，總是找不到。極少數擁有大殺器的人也沒有告訴後人該如何獲得大殺器。然後只有王陽明告訴大家，大殺器其實就在你自己身上，在你心裏。
那又如何呢？真的有什麼大的區別嗎？要搞清楚這個問題，必須要明白陽明心學的重大意義。
陽明心學意味着什麼
我就直接跟大家説吧，陽明心學，為中華文明開出了新的“道統”。下面我來引述陽明先生的一段話，為大家講述陽明心學到底意味着什麼，到底有多重要。陽明先生曾説：
我們每一箇中國人，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引車賣漿者，都要做收拾精神，自作主張的大英雄
近一步講，實現了三不朽的陽明先生用他的學問，以及他的一生實踐告訴我們，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成為聖人，成為他那樣的人。人人可以成聖，因為天理內化為良知，存在於每個人的心中。成聖，好比是成為金子，因為人的天賦秉性後天環境各不相同，因此，有的人能夠成為大金塊，有的人只能是小金粒，像老子、孔子和王陽明，他們都是一座座金山。然而最重要的不是金子的分量，最重要的是成為金子。
大家注意”收拾精神“和”自作主張“這兩個詞，這兩個詞非常重要。他意味着什麼呢？讓我用外國人作為例子來幫助大家理解吧。
這就好比信仰基督教的外國人，終於不再依賴於宗教權威才能信仰上帝，和上帝溝通，而是”上帝在我心中”，我可以直接和上帝對話和溝通。
説到了這裏，我們就轉向文章開頭提到的“講點西方的事情了”。講什麼呢，講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
馬丁路德，他和王陽明完全是同一個時代的人，僅僅比王陽明晚出生11年。他所發起並領導的宗教改革運動，永久性地結束了羅馬天主教會的封建神權統治。其實質是在宗教外衣掩飾下的反封建和反神權統治的政治運動。而同時，它也是西方的思想解放運動，是支持西方真正走出中世紀黑暗的重要力量。它不僅為新興資產階級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武器，而且奠定了整個資本主義社會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思想基礎。
宗教改革，將西方人從舊的的宗教枷鎖中釋放出來，讓他們獲得了平等和自由。於是，資產階級才能獲得它們迫切需要的東西。這其中的意義，用現在的話來説，就是為西方人從精神上，打開了“現代性”的大門。
然而大家看到了嗎？追求在上帝和聖經面前人人平等的時候，他們其實就是“收拾精神”，當他們可以直接和上帝對話的時候，就是“自作主張”。
所以，陽明心學可以為中國帶來的，其實就是中國版的“現代性”。那是陽明版的“獨立的思想，自由的精神”啊！然而大家注意，這裏陽明版的獨立思想和自由精神，和現在大家説的獨立的思想、並不是一回事。
現在很多國人學了點西方哲學，就誤以為自己具有獨立的思想了，其實是被洗腦了。陽明先生的獨立的思想，或者説中國哲學中的思想，本身就是獨立的，因為它不是人類的發明創造，是世間的大道，是自然，是天理。只是被我們中國人悟到了。
這裏順便，我再把黑格爾的歷史哲學以及他説的“中國沒有真正的歷史，只有朝代的更替”拉出來評論一下。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其實就是他的哲學思想在歷史領域的展開。他認為歷史也是理性的，並且推論出如果人人都實現了真正的自由，那麼歷史也就“終結”了。這種終結，並不是説人們不再創造新的歷史，而是説意識形態上的發展已經到了盡頭。
因此，黑格爾的歷史哲學，其實是從思想層面上考察人的狀態，並以此作為衡量標準的。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黑格爾雖然做了《道德經》的筆記，但是他不可能對中國哲學的整個脈絡都有深刻的理解。儘管黑格爾提出的“絕對精神”和老子的“道”有相似的地方，然而黑格爾是不懂天人合一的，他仍舊是一根筋的思維。
如果黑格爾從中國人的思想演進上去考察，如果黑格爾懂得比他早三百年的王陽明，我相信他是斷然不敢説出那樣的話的。所以黑格爾無法理解天人合一，更做不到知行合一。連最基本的實踐，他都做得很差，因為他看不到王陽明，卻只看到中國的朝代更替。關於黑格爾和中國這一話題，我就説這麼多吧。
兩種截然不同的現代性
也許你會問，馬丁路德和王陽明生活在同一時代，那麼他們所開創的現代性，是不是沒有什麼高下之分呢？如果再看以後的歷史，是不是馬丁路德反而更勝一籌呢？
這裏我不是要吹自家的好。但是我還是要説，從西方宗教改革開始帶來的現代性，具有巨大的副作用，它本身就是殘缺不全的。基督教新教又怎麼樣呢？教徒仍舊是信仰上帝。西方的現代性其實就是現代社會的癌症，自由主義其實已經走入了絕境。這簡直不要太好舉例子了，比如大家看看西方人在自由主義的支配下，是如何應付新冠疫情的。
西方的這種現代性，最終會將人導向虛無，根源就是將人和世界隔離開，人成為了他人的工具和手段。而按照我們中國哲學所開創出來的現代性，就不會有虛無的問題。大家想想天人合一和虛無怎麼能夠搭配在一起呢？我們就用陽明先生來舉例子吧。陽明先生生活的時代，是大明朝，那個時代，比當今時代可是差多了。但是即使是在那個時代，會不會有一天陽明先生忽然説：“唉，我突然覺得人生毫無意義！”，大家覺得可能嗎？
近一步講，大家有沒有發現，在中國歷史上，無論是什麼樣的時代，無論生活是多麼艱難困苦，其實中國人是從來不會討論和思考人生意義的。因為那根本就不是一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思考人生的意義這件事，我覺得其實是西方的舶來品。西方人求索了這麼久，我現在發現也就是像二十世紀的維特根斯坦這樣的哲學天才，才搞明白了人生的意義是無法通過思考來解決的，然而這還是不夠。
讀到了這裏，也許大家已經明白了陽明心學的重大意義，以及陽明先生到底有多了不起了。然而，儘管在明代陽明先生的心學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揚和傳播，這個進程還是被朝代更替給中斷了。倒是在流出海外之後，在其它國家開花結果，最典型的就是日本。陽明心學是日本明治維新的重要精神武器，至今，陽明心學在日本仍舊影響深遠。當然，毫無疑問，日本人並沒有真正深刻理解陽明心學，否則也不會有後面惡貫滿盈的罪惡歷史。然而，這足以可見陽明心學的巨大威力。
其實陽明先生本人開掛一般的人生，早已是明證了。大家想象一下，如果陽明心學在華夏大地大行其道，如果大街上參悟了陽明心學的“聖人”比比皆是。如果人人都能將知行合一作為自己的基本行為準則，知行合一成為了人們的共識，那樣的中國，該有着何等驚人的力量！
很可惜的是，這一切並沒有發生，歷史無法改變。直到今天，陽明心學在中國也並未大行其道，真正懂得這一切的人如鳳毛麟角。連陽明先生的墓，都是日本人翻修的。唉！
我心光明，亦復何言？
陽明心學，是真正的光明之學。陽明先生彌留之際給世界留下的最後八個字：“我心光明，亦復何言？”，這八個字該如何理解呢？
我們將目光投向當下的世界，有太多的人在心懷怨恨，感嘆這個世界太黑暗了，甚至早年的我，也是其中的一員。
現在的我每當聽到這樣的怨言，我就會想：“這個人是不是把自己排除在世界之外了？”
將世界看作是自身體積之外的一切，就是將人和世界割裂開去看問題。當一個人看到自己周遭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時候，應該同時看到，自己也是同樣黑暗的。
但凡自己光明一點，周遭就會有亮光。自己越光明，周遭就越發不再黑暗。陽明先生的“光明之心”，是億萬年造化在這位曠世天才身上的呈現，再加上陽明先生一生的修行和打磨，當然是璀璨奪目，可照萬物。
陽明先生用一生的燃燒向我們展示的，以及告訴我們的東西，我們應當繼承併發揚光大。這應當是華夏兒女的共同理想之一。
而那一天如果真的到來，那將是一個具有完全不同的現代性的中國，那裏萬家燈火通明，那裏人人心思明亮。
那將是從紙香墨飛，詞賦滿江的大唐盛世走過來，經歷了飽受西方列強欺辱凌虐的近代，重新回到她本來位置的，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現代中國。
最後，回到文章之初的那個問題。我一直在尋找光明，後來我找到了。具體我找到了什麼？我找到了我自己。如果你懂得了陽明心學，你也會有和我相同的答案。全文完，謝謝您的耐心閲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