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下來,便看見了山,看見山,朝我傾身走來。
我們之間,隔着一片園林,一個水泥的村莊(山不嫌其醜陋)。我喜歡這距離,恰好讓我們相對,朝朝暮暮。
山那邊傳來鴞鳥叫,空空蕩蕩,好像我隔世的心跳。
我這裏下雨,山裏也下雨,我們的雨不通消息,隔了至少幾個世紀。
一座山有它的心事,有它的陽面和陰面,葉生葉落,鳥去鳥來。
總得有人守着,幾千幾萬年了,你瞧——
山,仍是要走的樣子。
《一座山,取代了一個愛人》三書
撰文 | 三書
我曾那樣生活過
明 董其昌《仿古山水圖》(局部)
《擊壤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鑿井而飲,耕田而食。
帝力於我何有哉!
我喜歡這首《擊壤歌》,就好像我也那樣生活過,就好像那個老人曾經是我。
我喜歡他唱歌的樣子:坐在田坎上,或在門前的土場上,曬着太陽,手裏握着一個土塊,如在首肯,如在感恩,他用土塊敲擊大地,這首歌便從他口中唱了出來。
我喜歡這歌詞:“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這就是農人在天地間,最初和最後的生活,如此簡單,如此富足。“帝力於我何有哉!”我勞作,我活着,我的一切由天地贈予,帝力和我有什麼關係?當需要稱頌帝力時,我已深陷可悲的境地。
據説這是帝堯之世,天下大和,百姓無事,一位八九十歲的老人,擊壤而歌。壤,據論是上古的一種兒童玩具,木製,長尺餘,形如鞋,玩時先將一壤置於地上,以另一壤擊之,中者為勝。這種遊戲必定有過,民間兒童遊戲多有類之,但也許可以追溯到更古,壤就是土壤,用一個土塊去砸另一個土塊,中者為勝。《擊壤歌》既然是歌,擊壤肯定不是玩砸中的遊戲,而應是擊節,為了唱歌的節奏。
如歌中所唱,四千多年來,農人和土地的關係本質上一直如此。四千多年後,世上最響亮的也依然是土地。當我們拋棄了田野,離開與生俱來的富足,我們也就放逐了自己,從而在慾望和無明的驅使下顛沛流離。
《擊壤歌》不是一首歌,而是我們曾經有過的生活,唱這首歌的也不是某一個人,而是整個農耕民族的靈魂。它依然活着,我曾這樣生活過,也見過很多這樣的老人,像文明的活化石,他們正在逐年消失。
蔬食飲水,安貧樂道
明 董其昌《仿古山水圖》(局部)
《詩經·陳風·衡門》
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
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
衡門,即橫門,橫木為門,言其簡陋。家貧,室必環堵,門必簡陋。衡門,門之至陋,幾近於無。回想兒時,村裏最窮的人家連門都沒有,前面一個院子,堆着些柴草,後面兩間舊瓦房,病獸似的匍匐在一角,從那人家路過,心裏每覺淒涼。我家是白門,兩扇薄薄的門扉,日曬雨淋,聊勝於無,不能防盜賊,也無盜賊光顧。
我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因為家裏窮,我沒吃過零食,沒生過什麼病。因為父母沒工夫管束,我自由自在成長,在野外盡興玩耍,不知什麼叫“無聊”。那時候,我們的詞典裏沒有“無聊”“垃圾”“減肥”這類詞。
因為窮過,所以我懂得衡門之樂。“衡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飢。”只要有個安身的地方,不必寬廣,就像陶淵明説的“敝廬何必廣,取足蔽牀蓆”。人生在世,微軀所需,也就是“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莊子·逍遙遊》)
當一個人看透了自己的存在,自然就無所求了,無所求才能安貧,安貧才會樂道。
“豈其食魚,必河之魴?豈其取妻,必齊之姜?豈其食魚,必河之鯉?豈其取妻,必宋之子?”後兩章反問,把所有人都包括了進去。魴與鯉乃魚之嘉者,姜與子乃女之美者,吃魚何必一定要吃魴鯉,娶妻何必一定要娶子姜?再説也沒那麼多嘉魚,也沒那麼多美女,遠沒有多到人人可得。再説即便有那麼多,也未必就能讓你快樂。
聞一多先生在《説魚·探源》文中,從民俗學角度考釋魚的隱語,他認為對於上古先民而言,種族繁衍意義重大,魚作為生殖力最強的生物,多被用以指代配偶及交歡之事。此詩所説的“樂飢”,飢也是隱語,暗指性慾,樂飢即性慾的滿足。
照此解釋,《衡門》便不再是一首隱者之詩,而成了男女幽會的情詩。如果是情詩,一個男子和情人在陳國城門,或在河邊約會,事後唱了這首歌。若是這樣的情歌,單為滿足了性慾,沾沾自喜,未免小家氣,且對情人似亦造次。
或者仍是情歌,衡門不是城門,仍指簡陋的家門,那麼這首詩又另是一般滋味。古代攜妻隱居的高人很多,例如戰國時齊國著名隱士黔婁,陶淵明在《五柳先生傳》最後,即借黔婁之妻的話讚美五柳先生,“不慼慼於貧賤,不汲汲於富貴”。夫妻偕隱,甘貧樂道,當然很完美,但這樣的婦人能有幾個?
陶淵明的處境就很現實,他選擇歸園田居之後,也許每次棄官之後,因生活艱難,他的妻子頗有微詞,五十二歲那年,病重的他以為大限將至,便寫了封遺書,即《與子儼等疏》。他對五個兒子剖白心跡,稱自己性剛才拙,與物多忤,自量為己,必貽俗患,黽勉辭世而使汝等幼而飢寒,內疚之後,他説:“餘嘗感孺仲賢妻之言,敗絮自擁,何慚兒子?”
孺仲,即東漢王霸,據《後漢書·列女傳》記載,王霸隱居多年,某日,青年時期的朋友令狐子伯遣其子送書信給他,當時子伯已為楚相,其子為郡功曹,車馬服從華赫雍容,王霸的兒子正在野外耕田,聽説家裏來了貴賓,慌忙放下犁耙回去,當他看見客人時,自慚形穢不敢仰視,王霸在旁看着兒子如此闒茸,不覺自失,客去後久卧不起,其妻問何故,他不得已説了緣由,其妻曰:“君少修清節,不顧榮祿。今子伯之貴孰與君之高?奈何忘宿志而慚於兒女乎!”霸起而笑,遂與妻終身隱遁。
如此果敢豁達的女性,即便只做朋友,對於男性已壯闊無際,更不用説得妻如此。陶淵明接着説:“但恨鄰靡二仲,室無萊婦,抱茲苦心,良獨內愧。”即他選擇隱居,沒有對不起誰,遺憾的只是缺少知己,沒有志趣相投的鄰居,更沒有老萊妻那樣的妻子。春秋時楚國的老萊子隱居蒙山,楚王重禮相聘,其妻竭力勸止,於是夫婦一起逃隱江南。
《衡門》詩中的男子,如果他也是和妻子偕隱,他的安貧樂道比較世俗,有點兒知足常樂:有個地方可以棲遲,有個人可以作伴,他覺得能這樣生活就很好。話雖這樣説,他的語氣聽着卻像是自我安慰,否則又何必對魴鯉和子姜念念不忘?
木屋雖小,天地廣大
明 董其昌《仿古山水圖》(局部)
《詩經·衞風·考槃》
考槃在澗,碩人之寬。獨寐寤言,永矢弗諼。
考槃在阿,碩人之薖。獨寐寤歌,永矢弗過。
考槃在陸,碩人之軸。獨寐寤宿,永矢弗告。
這是一首讚歌,讚美隱居生活的歌,也是讚美隱士的歌。考,成也;槃,架木為屋。又一説,考,扣也;槃,即盤,木器也,考槃者,如鼓盆拊缶而歌也。總之,這是一首逍遙自在的歌。
山澗邊一座木屋,那是隱者的居處。“碩人之寬”,《詩經》中每稱“碩人”,如寫莊姜的“碩人其頎”,又如寫一位男性舞者的“碩人俁俁,公庭萬舞”(《簡兮》),碩人既指外在形象高大美好,又寓意德性豐滿,令人景仰。碩人高大,木屋矮小,詩人採用矛盾修辭法,反説“碩人之寬”,彰顯出隱者精神世界的自由。
“獨寐寤言”,獨睡,獨醒,行走坐卧,都是一個人,似乎很孤獨,但寤言,又似乎他並不孤獨,並不是一個人,而是和自己在一起。而且他還對自己説:“永矢弗諼”,永遠不要忘記獨居的樂趣。
第二章木屋在山阿,碩人之窠,“窠”這個詞,多了份温暖的歸宿感,他獨自在這裏唱歌,聲稱永遠不再過問世事。第三章木屋在平原上,碩人之軸,軸本義指車軸,車子服重行遠,車軸正直而固,將木屋比作車軸,實在精妙。盤桓隱居之處,就是他的軸心,但他發誓不會告訴任何人。
並非要隱藏什麼,我想,這首隱者之歌,只能唱給自己聽,汲汲然以天下為事的人聽了,大概會以為胡話謊話。管他們呢,隱者説,他們所在的世界,被他用一個人唱歌的空氣刪除了。
軸心不就是宇宙中心嗎?你哪兒都不用去,地球自會載着你飛,星辰圍繞你旋轉,日日夜夜,四個季節,輪番來到你面前,還有云朵、流水,還有那麼多神秘的事物,你誰也不是,甚至死亡也找不到你。
直覺式的生命感知
還古詩本真面目
“週末讀詩”第二輯
《春山多勝事》
《春山多勝事:四時讀詩》
作者:三書
版本:天喜文化·天地出版社 2023年4月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趙琳。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