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鄉的那個夜晚
我的白骨跟着我
在同一間房子裏躺下
黑暗的房頂通向宇宙
像天空傳來的頌歌一樣
風吹過來了
黑暗中仔細端詳着
我慢慢風化的美麗白骨
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
是我在哭嗎?
還是白骨在哭?
還是美麗的靈魂在哭?
志向高遠的狗
守着黑夜在不停地吠叫
向着黑暗吠叫的狗啊
應該是在攆我離開
走吧走吧
像被驅趕被放逐一樣離開
瞞着我的白骨
去另一個美好的故鄉
(朝鮮)尹東柱 全勇先 譯
選自《天空、風、星辰和詩》
1
卻望幷州是故鄉
《旅次朔方》
(唐)劉皂
客舍幷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幷州是故鄉。
多年前就讀過這首詩,但真正聽見卻是不久前。在去超市買紅薯的路上,聽着唐詩等紅綠燈,“客舍幷州已十霜”,“卻望幷州是故鄉”,我按下暫停鍵,行程也暫停,站在路邊想了想。
車輛來來往往,所謂世界,就是一條一條的街。陽光普照,沒有漏掉一根蒿草,死亡也沒有將它遺忘,我們都只是來人間一趟。去年八月,以為不久將歸,欣喜之際,並起離傷。不管在哪裏,住久了,都會生出感情,雖是逆旅,亦有別離的惆悵。平日喜歡走的路和橋,喜歡看的河流和大樹,全都幽會般再走再看了一遍。
一首好詩帶給我的,首先不是感動,而是震驚。我被這首詩擊中,且短短二十八個字,説出了每個漂泊者都懂但口道不出的隱痛。詩的作者存疑,一説賈島,一説劉皂,不論是誰,不過是個名字罷了,對於後人,即便對於作者本人,一首好詩的真正作者也是無名的,它來自比作為個體的人更古老、更偉大的心靈。“彷彿一塊石頭從天外隕落,一行詩,身世不明,被黜至此。”曼德爾施塔姆在沃羅涅日大荒原這樣寫道。
此詩另題《渡桑乾》,亦好。桑乾河即永定河上游,相傳每年桑葚成熟時河水乾涸,故名“桑乾”,漢字簡化後寫作“桑乾”。如天外隕石般驀然興起的詩意,正發生在詩人渡河之時。
我取《旅次朔方》,這個標題時空跨度更大,“旅次朔方”幾個字給人以遼遠的寒意。詩情或發於某個具體時刻,然而詩不是瞬息情緒,而是瞬息消失後的整體,是對立面的結合。
這首詩裏的心情,一經道出,我們立刻大悟:是這樣的,真的是這樣!詩中的“幷州”、“咸陽”、“桑乾水”,全都可以換成你經歷過的地名,然後署上你的名字,就是你的詩了。
但這還只是讀詩最基本的層次,就像吃橄欖味在回甘,聽音樂情在餘韻,這首詩的好更在於委曲轉折之間。“客舍幷州已十霜”,在幷州已住了十年,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過客,從沒把這裏當過家。讀到這一層,這句的心情算是體會到了,然而等等,為什麼詩人不説“十年”,而説“十霜”?當然,從音韻的角度看,ang韻惆悵悠長,聲情交融。從語義來看,十年不如十霜,朔方是什麼地方?那是寒冷的北方,胡天八月即飛雪,早臨霜降,冬天漫長,十霜長過十年。
“無端更渡桑乾水”,“無端”一詞來得無端,歸日無期,幾近絕望,不料忽然可以回去了。“更渡”,十年前渡桑乾水,為的是什麼?後來想想大概也是無端,不知為什麼地去了幷州。歸心日夜憶咸陽,以為回不去了,不知為什麼地又能回去,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幷州是故鄉”,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客居十年,幷州已成為另一個故鄉。
元 方從義《高高亭圖》
2
如今卻憶江南樂
《菩薩蠻》
(唐)韋莊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
騎馬倚斜橋,樓上紅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
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韋莊的一生,似乎總不逢時,總像走錯了片場。父母早亡,孤貧力學,自幼才敏過人,但過了四十歲,科舉仍兩試不第,黃巢軍攻入長安,戰亂中他與弟妹失散,倉皇離去,輾轉避難,後居江南,等着再回長安,這一等就是十年。十年後,他回了長安,又兩次應舉,年近六十,終於考中,然而很快唐朝氣數已盡,他只得入蜀。
晚年,韋莊寫了一組《菩薩蠻》,總共五首,追憶江南生活,並緬懷一段不了情。其中第二首寫他內心對江南的疏離,欲歸而不能的悵恨,“人人盡道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在江南的十年,他對自我的身份認定也是遊人,也日夜盼着回長安,江南風景如畫歲月靜好,可他的心思始終不在那裏。
沒有什麼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當人世漸漸荒蕪,逝去的日子從另一邊走回來。“如今卻憶江南樂”,此“卻憶”,如《旅次朔方》中的“卻望”,同樣始料未及。回到長安,一切並沒有好轉,生命老去不捨晝夜,俟河之清,人壽幾何?
人生電影即將劇終,韋莊此時回望,多麼歡樂,那段江南時光:“騎馬倚斜橋,樓上紅袖招”。假如時光倒流,把逝去的日子重新過一遍,他發誓將終老於斯:“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3
回頭看見蹉跎而過的今天
我們往往是這樣,不滿當下的處境,感覺生活在別處,在另一個地方,在“詩和遠方”。今天的存在只是為了明天,為了某些目標的實現。等到了明天,才忽然發現明天的虛幻,這時回頭,才看見蹉跎而過的今天。
希臘詩人卡瓦菲斯有一首《城市》,詩的上半這樣寫:“我要去另一個國家,另一片海岸,尋找另一個比這裏好的城市。無論我做什麼,結果總是事與願違。而我的心靈被埋沒,好像一件死去的東西。我枯竭的思想還能在這個地方維持多久?無論我往哪裏轉,無論我往哪裏瞧,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廢墟,在這裏,我虛度了很多年時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毀了。”似乎只要離開這裏,換個更好的地方,人生就可以放出光芒。
然而,詩的下半粉碎了這種幻想:“你不會找到一個新的國家,不會找到另一片海岸。這個城市會永遠跟着你。你會走在同樣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樣熟悉的地方,白髮蒼蒼在同樣這些屋子裏。你會永遠發現自己還是在這個城市裏。不要對別處的事物抱什麼希望:那裏沒有你的船,那裏沒有你的路。就像你已經在這裏,在這個小小角落浪費了你的生命,你也已經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毀掉了它。”(黃燦然 譯)
這首詩表面上消極悲觀,但用心體會,實則是肯定,通過我與“你”(即自己)的對話,找回敢於面對慘淡人生的力量。生命沒有過去和未來,只有當下,過去未來皆虛幻地存在於當下。你可以去尋找伊薩卡,結果會發現它原來這麼窮,但是這趟旅途已讓你變得智慧,變得富有,旅途的意義從來都不在於終點,而在過程中你對自我的發現。
幾年前在某同學的畢業論文後記中,我看到這樣一段話,深有感觸,隨後在開學典禮致辭中和新生分享,大意如是:答辯結束後,就要放暑假了,我多想和去年、和前年一樣,回家過一個長長的暑假,然後再開學回到校園。然而,我沒有暑假了,答辯結束,我就要永遠離開這個校園,我曾經多麼不喜歡這裏,現在要走了,才忽然滿懷留戀。
任何用心生活過的地方,離別之後,我們都會發現對那裏的愛,喜怒哀樂皆可念。每一個愛過的地方,都是我們的故鄉。那位同學大三那年,和朋友在郊外做户外營地:一畝方塘,兩片菜地,幾株枇杷樹荔枝樹,庭中有一口水井,可供垂釣,採摘,燒烤,看月亮。我去過那裏,我們坐在竹椅上聊天,他指着水塘邊一處空地,説打算蓋一間茅亭,我可以週末坐在那裏看書。雖然茅亭終未落成,但有他這句話,我就很幸福了。
撰文/三書
編輯/劉亞光
校對/柳寶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