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如果你行走在山間,突然看見一株數百年的古樹,那麼這個地方肯定有來歷和故事。這一株株幾百上千年的古樹,能在紛繁戰亂和自然侵蝕中活到現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蹟。
傳説古時有一種樹木叫“建木”,可以做上天下地的天梯,供上古神人自由往來於天地之間。《山海經·海內經》:“建木,百仞無枝,有九欘,下有九枸,其實如麻,其葉如芒,大暤爰過,黃帝所為。”《淮南子·墬形訓》:“建木在都廣,眾帝所自上下。”傳説中還有一種不死樹,吃了這種樹的枝葉果實就可以長生不老。《山海經·大荒南經》:“有不死之國,阿姓,甘木是食。”晉·郭璞注:“甘木即不死樹,食之不老”。也許在遠古時代,人們就已經知道樹是有神力的,遠古先民非常崇拜聖樹,“建木”和“甘木”都是這樣一種特指,它把人類自由昇天入地和長生不老的美好願望寄託在樹身上。
陽光灑在這些古樹的葉片上,漏下來的光影像細碎的花瓣。這陽光和遠古時的一樣,微風也和遠古時的一樣,它們沒有變化,而我們人類早已面目全非。時光亙古不變,改變的只是人類和歷史。在這些古樹眼裏,人類的打打殺殺,大小恩怨是不是都會變得很可笑?看多少朝代灰飛煙滅,多少世事激盪沉浮,眼前這株穿越了時空,感知了歷史,而且至今還活着的古樹,向我們展示着某種神秘的力量。這些古樹不以人事變遷、不以歷史繁衍、不以時代更迭而改變,它永遠以冷靜、客觀、超然的態度來面對所有的一切。
經常想,我們的內心缺少光澤,總不如一株樹明亮乾淨;我們的呼吸有着遲疑,總不如一株樹簡單堅定;我們的眼睛遊離不定,總不如一株樹清澈純粹;我們抵不住權力的誘惑,總不如一株樹初心不改;我們的思想無法逍遙,總不如一株樹青葱自在……古樹的修行也應該是人的修行吧,學會吸收與揚棄,沉澱與轉化,從而讓自己的靈魂可以自由,可以等待,可以歷千年百世而不壞——生命收放之間,“復見天地之心”。
每一株古樹都有它的豁達和智慧,千年亦不變。從某種意義上來説,人是比不過樹的。一代一代的人都走了,這些樹還活着,等我們都走了,樹依然在。以後的世界,我們不知道,它們知道。它們幾百上千年如一日,默默地注視着人間的興衰更迭、榮辱存亡。站在古樹前,內心不由得充滿了敬畏。
這些日子,不斷遇見古樹。400年的糙葉樹,500年的菩提樹,800年的榕樹,900年的柏樹,1200年的紅豆杉,1500年的香榧樹……時光恆久,肉體單薄,生命渺小。我們的人生何嘗活得過一株樹的一半,唯有留存生命裏更多的感動來豐盈我們的人生,留存更多的記憶來感悟我們的歲月。生命中的每一個瞬間都彌足珍惜,感謝這些古老的樹途經我的身旁,不動聲色地提醒我。
那日,在泉州開元寺看到一株1300多年古桑樹,在古桑樹旁,有一塊石碑,記錄着這株古桑樹的歷史。這株古桑,在民間有一段可以開出蓮花的傳説。據説開元寺的前身,是大財主黃守恭的一個大桑園。傳説有一天,一個和尚要這塊桑地建佛寺,財主不便拒絕,故意出個難題:須待桑樹三天內開出白蓮花,方肯施捨。過了三天,園內桑樹果然開了白蓮花,財主無奈只得獻地建寺。這就是今天的開元寺,原名“蓮花寺”。
開元寺是弘一法師曾經的住錫。整個寺內古樹遍地,幾百年的榕樹、龍眼樹、菩提樹隨處可見。想當初,弘一法師選擇開元寺作為他人生最終的停留地,是不是也與這些古樹有關呢?現在已經不得而知。張愛玲説:“不要認為我是個高傲的人,我從來不是的,至少,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我是如此的謙卑。”無數的人在弘一法師寺院圍牆的外面都是這種心態吧。“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大師這句最後的偈語留給後人無限的想象,用來形容寺內的古樹也極妥切。
一代高僧走了,曾經朝夕陪伴他的古樹還在。天地間的氣,從來沒有斷過。就像這些古樹,不慌不忙,日復一日地活下來。
斷舍離,是人間常態。所有的温情都會越走越遠,所有的日子都會越過越單薄……古樹在這裏,我們終究又會去哪裏?又該向何處去尋?眼底只有濕潤,沒有答案。
如果再遇到古樹,我就抱一抱它吧,我會覺得我抱的不是一棵樹,而是過往的人生和歲月,是未來的期許和美好……(李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