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M城到這個湖邊村鎮,乘火車直達僅需兩小時,感覺卻如時光倒流兩百年。心與天日愈近,身與泥土愈親。
離開M城,像是也離開了你,雖然你不在那裏。距離之外添了距離,想念之上添了想念。同樣的節目,在這裏聽有種陌生,節目以為我還在家中,所以聽上去遠遠的,像隔了層什麼。
每個地方,每個村鎮,每條路,都有名字。有沒有尚未被命名的土地?一切可見的都被命名、被丈量過。不過,外語名字對我並無意義,也總記不住,也幸虧如此,它們仍是無名的存在,如其所是,因此與我沒有距離。
路口轉彎處,木籬笆前花枝葳蕤。
“真美!”我指給K看。
他早看見了,“是芍藥嗎?”
“是花,不是名字。”
“芍藥是花,不只是名字。”
“好吧,那你問花。”
問花花不語。
人為什麼總是需要命名?似乎有了名字就能抓住事物,就能確認我們看到的是同樣的花,哪怕只在表面上。我想到世界的誕生,一個個約定俗成的系統。
——《距離與命名》(三書)
秦少游夢遊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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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事近·夢中作》
(宋)秦觀
春路雨添花,花動一山春色 。
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
飛雲當面舞龍蛇,夭矯轉空碧。
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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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夢是睡夢,卻比現實清醒;有些事是現實,卻比夢更朦朧。夢與現實,睡與醒,界限究竟何在?
秦少游這首詞,如題所示,系夢中作。詩人於夢中得詩,夢中得句,此乃常事。醒後記得整首詩的很少,更多的是夢中才思妙發,醒時忘卻大半,僅餘一二殘句,後來補寫足成之。
少遊之夢甚美,語甚奇詭,似高慕遠舉,遺世而獨立。此詞名揚於當時,蘇軾有題跋記述抄錄緣起,黃庭堅亦為之跋曰:“少遊醉卧古藤下,誰與愁眉唱一杯?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惟有賀方回。”
也許是一個清醒夢,意境生動,細節清晰,且在夢中作了一首詞。少遊詞如同夢遊仙境,我們且隨詞句潛入他的夢中。
夢見在山裏,春天,下着小雨,路邊很多花。雨中花更多,也許是夢的魔幻效果,“春路雨添花”,一路上,花隨走隨多。放眼望去,意醉神迷,“花動一山春色”,滿眼的花,動一山春色,“動”,可以是生動,掀動,湧動。
“行到小溪深處,有黃鸝千百”,緣溪而行,至幽深處,忽聞黃鸝乍鳴,千百喧騰,恍惚迷離,詞境奇警。少遊夢中此境,頗似《桃花源記》中的武陵漁人,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少遊在夢裏,見花動一山春色,又忽聽黃鸝千百,想必亦甚異之。
下片看雲。“飛雲當面舞龍蛇,夭矯轉空碧”,黃鸝亂鳴聲中,抬頭見飛雲舒捲變幻,在碧空如龍蛇夭矯,旋舞宛轉。此境更奇,蓋非人間所有。少遊醉了,“醉卧古藤陰下,了不知南北。”
最後兩句被認為是讖語。據《苕溪漁隱叢話》記載,少遊被貶處州,夢中作長短句“山路雨添花”,後南遷,久之,北歸,逗留於藤州,遂終於瘴江之上。如果屬實,那麼少遊是在夢中預見了自己的死,古藤與藤州,偶然豈非就是必然?據説少遊是日,時方醉起,以玉盂汲泉欲飲,笑視之而化。此又與末二句情節吻合。
明末張岱也有過一個離奇的夢,載於《陶庵夢憶》第八卷:“陶庵夢有夙因,常夢至一石廠,崢窅巖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雜以名花。夢坐其中,童子進茗果,積書滿架,開卷視之,多蝌蚪、鳥跡、霹靂篆文,夢中讀之,似能通其棘澀。閒居無事,夜輒夢之。”
相信有些人也有過類似經歷,即同一個夢境反覆出現。張岱相信他這個夢有夙因,故常於醒後佇思,並在郊外得一小山彷彿為之,名之曰“琅嬛福地”。
明 唐寅《桐陰清夢圖》
無計花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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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絳唇》
(宋)秦觀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
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
山無數,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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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詞非夢,卻勝似夢。據考證系作於謫徙途中,現實苦境,譜入詞中,一反沉重,筆致疏朗空靈,詞情搖曳生姿。愛爾蘭作家奧斯卡·王爾德説過,詩像水晶球,使生活美麗而不真實。其言茲秦少游之儔乎?
“醉漾輕舟,信流引到花深處”,起始便帶醉意,“醉”使現實變軟,變得失重。搖漾輕舟,信流而行,不覺來到花深處,上一首夢中詞,亦行到小溪深處。“深處”是少遊偏好的一個詞,它彷彿仙境的入口,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户。
然而,“塵緣相誤,無計花間住”。現實雖然也是夢,但與睡夢層次不同。睡夢是純意識活動,脱離了物質身體,因此往往更奇幻,想到哪裏一念即到。現實之夢受制於物質身體,更受顯意識束縛,常常無計花間住。
東漢劉晨、阮肇入天台山採藥,遇二仙女相邀,得遊仙境,雙雙結為伉儷,半年後見春鳥悲啼,思念故里,二人決意歸去,至家卻見親舊零落無復相識,原來子孫已傳了七世,再返回小溪,尋找仙女,終迷而不得路。劉阮的故事流傳久遠,六朝志怪小説集多有記載。陶淵明編撰的《搜神後記》亦載之,此即《桃花源記》創作素材的來源之一。少遊此詞,顯然藉以隱寓自己對仙境的神往,奈何被塵緣所誤,苦於不得住。
“煙水茫茫,千里斜陽暮”,酒醒時,煙水茫茫,斜陽鋪開,無邊惆悵。千里漂泊,天色將暮,暮色中山巒看上去更稠,無數山頭攢擁在前,倍增羈旅苦楚。
悵惘之際,落花風起,亂紅如雨。“不記來時路”,不是不記,而是驀然不辨身在何處,欲歸無路,一時如在夢中。
黃賓虹《舟行溪谷圖》
驛亭不眠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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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夢令》
(宋)秦觀
遙夜沉沉如水,
風緊驛亭深閉。
夢破鼠窺燈,
霜送曉寒侵被。
無寐,無寐,
門外馬嘶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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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淤泥裏才能開出最美的蓮花,在黑夜裏才能看見燈火的光華。這是二元對立的辯證法,亦是詩法。從苦澀的嘴裏,才能唱出動人的歌。
少遊這首《如夢令》,作於貶謫郴陽途中,顛沛人生,羈旅驛亭,非親歷不能道其深味,非親歷不能欲言又止。
遙夜,即漫漫長夜。不寐,故夜更長,更沉。“遙夜沉沉如水”,是如水沉寂,還是如水冰涼,讀者可以自己想象。這樣的不眠夜,孤旅人像是沉在水底,風一陣緊一陣,刮過荒野。驛亭深閉,使風聲更加荒涼,客舍更為沉寂。
難捱的長夜,昏沉沉睡去,若能一覺睡到天明,那該多好。在睡夢中,失去的時光,離別的故舊,都可以再回來。偏又夢破,或許是被一陣急促的風喚醒,風聲想説什麼?醒在荒野驛亭,簡陋客舍,冷清清一盞半死的油燈。乍醒人驚,嚇跑了偷油吃的老鼠,然而它並不跑掉,只遠遠地窺着燈盞,伺機再來。這一幕有點陰森,更覺暗夜悽異。
過了不知多久,也許幾小時,也許幾年。終於有了些睡意,卻霜寒侵被,使人無法成寐。“霜送曉寒侵被”,“送”字告訴我們,天猶未明,詩人是由霜寒而知將臨清曉,“侵”字倍感切膚,人生在世,為何如此不易?
“無寐,無寐,”傷感嘆息,倦怠中又聽得“門外馬嘶人起”。古時驛站常備官馬,供往來信使和官員使用,驛馬長嘶,人聲草草,正是驛亭清晨光景。謫徙的詩人,也要繼續踏上征途,關山長路,白天的跋涉又將開始。
對於詩人,這不是旅行,更不是旅遊,這是流放,與人生夢想反向而行。他是倒穿着鞋子,一路留下回家的腳印。
南宋 李嵩《水末孤亭圖》
離別在破曉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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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歌子》
(宋)秦觀
玉漏迢迢盡,銀潢淡淡橫。
夢迴宿酒未全醒,
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
臂上妝猶在,襟間淚尚盈。
水邊燈火漸人行,
天外一鈎殘月帶三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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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別的時候還是到了。玉漏迢迢,與昨夜的星辰一起消隱,銀河淡淡,無言橫在西天。因為地球在轉,我們會相遇,因為地球不停地在轉,我們又將別離。
早就醒了。離別前夕睡不穩,睡着了也是醒的。睡前飲酒,為了消愁,為了這個夜晚好過一點。三更夢迴,宿酒未醒,卻驚聞鄰家雞鳴。“已被鄰雞催起怕天明”,“怕”字是詩眼,是所有清晨離別的人共有的心情。
天明有時真是可怕,尤其當白天不帶來希望,活着有如當牛做馬,人於是便渴望夜晚。夜晚給我們庇護,供我們休息和做夢。對於情人,夜晚讓他們脱掉面具,卸下疲憊的人性,做回本真的男人和女人。對於離人,臨別前夕短暫而永恆,充滿怕和愛。
臂上殘妝,襟間淚痕,你帶着這些痛感出門。水邊沙上,已有燈籠火把迤邐而行。是什麼趕着他們早早上路?“天外一鈎殘月帶三星”,夜晚已退去天外,一鈎殘月,寂寥三星,點綴在破曉的蒼穹。
等到太陽昇起,你我已天各一方。
作者/三書
編輯/張進 安也
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