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的任何一個細節錯了位,都不會有我媽、有我、有我們今天一家子人齊聚北京的此日此時。人生的曼妙就在於此。原來劉震雲筆下的那些人世間看似傳奇的是是非非情仇故事都是日日上演的生活劇,就在你我身邊,也曾在你我的爸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的世界裏。
中午吃完飯,茶還未涼,和外公外婆嘮開了嗑。外公外婆把我養大,22歲出了遠門,十個月後第一次回家。突然發現,有些往事,前23年我都沒有在意,只看做別人身上的故事,不曾關心,但其實,原來曾經有那樣一幕,那樣一次巧遇,那樣一個回頭,不聲不響真真切切地改變了、決定了很多事情,也包括你我的命運。如果不去問,它們就真的上了鎖永遠鎖死在老人們的記憶裏,如不曾發生一般終有一日隨風流逝。
我的外公1933年生,浙江蕭山人,7歲死了母親,14歲死了爹。第一次聽外公説起他父母,原來太姥爺竟然是個道士,有點像《一句頂一萬句》裏那個喊喪的羅長禮,只是太姥爺用嗩吶和小號喊,不用嗓子。自己糾集了一小隊人馬,臨近的鎮子村子有什麼喪事都來喊他,富人大多要的是9人的小隊伍,窮點的人家叫7個人也就可以對付。於是外公從小雖然讀的小學唸的四書五經,但其實在家翻的是道士經,跟在太姥爺屁股後邊天天也鼓搗着吹拉彈唱,從小就學會了嗩吶和大鑔小鑔。
外公14歲死了爹,家裏沒房沒地,解放以後沒兩年就去當了六年兵,在部隊裏才學了點文化,同時練得一手好字、好胡琴。退伍以後1960年分配到了當時感覺很遠的上海,機電設計院,就是現在的航天部,當司機。
我的外婆1937年生,江蘇無錫人。外婆出生的那個村子叫水溪村,村後有條活水通向大河,大河一頭是蘇州,一頭是無錫。外婆摸着頭説,當年可以坐五分錢的輪船到蘇州去。去無錫的話有50里路,村裏有個老太太跟家裏人鬧彆扭,一生氣捲了包裹自己腿兒了一天到無錫去了。外婆4歲死了媽,爸爸30歲的時候續絃了個20歲的後媽,對她和弟弟都不好。爺爺於是把姐弟倆接了過去,分得家裏四畝地,仨人單過。外婆努着嘴回憶,家裏算中農,雖然人人得幹活,也算有得十幾畝地和一頭牛,吃喝不愁。幾代人到爸爸這裏只剩一個兒子。可惜早先一大套木屋子,被哪一年不知名的野火燒了去。
到得16歲,外婆隻身到上海投靠親戚,研究了半天説清楚是後媽的外婆的妹妹家,在家裏的豬頭肉店打下手。後來居委會介紹,進了幼兒園做事。
我逗她,是不是外公去買豬頭肉認識的呀?外婆道:哪能?儂聽我掰儂槓。原來那時家隔壁住了一對母女,和外公是老鄉,都姓孔,那個小女兒和外婆同年,自然而然的成了“閨蜜”。外公退伍以後到上海去看親戚,正好被介紹給了外婆認識。
很小的時候就見過外公年輕的照片,要是跟黃曉明吳彥祖比那是埋汰了外公,軍裝在身,長長的烏眉,一雙頗具風流的大眼睛配個高鼻子,當真英武之極。但我總覺得,外公眉宇之間的那股英氣倒和他當兵沒什麼關係,更像是天生來的。
我常想,是在怎樣的一個上海的午後,外公外婆初次相見。説來倒也簡單,外公上班的地方乘個五分錢的電車就到了外婆住的弄堂。外婆捂嘴咯咯笑話五十年前的那一天,老頭兒穿的有多土氣。一身恨不得是天藍色的中山裝,腳蹬一雙白球鞋。外公插話:蠻好嘛!一身中山裝,蠻像樣!見面時外公坐着,也沒覺得怎樣,後來要出門時才發現外公足足高出20公分,嚇了她一大跳。不過後來,“見一見那麼就老想見咯”,今天去公園,明天去看戲,一年以後結婚生子,三年以後,一家人隨廠子遷到北京,一落腳整整五十年。
但是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這是第一次,我探聽來,原來外公外婆各自在這之前都有不長不短的相親史。很多次的差一點點,都差了那麼一點點。
先説外婆,見外公之前還被介紹過兩個小年輕。一個是學手藝的,幫個老闆做笛子。外婆嫌人家個子小,跟她自己差不多,不大願意。外婆158公分,是矮了一點。外公插嘴:伊就是這樣,個子大也甫要,小也甫要!沒多久那人進了上鋼三廠,工作調去了外地。沒成想幾年以後回到了上海,竟還念念不忘地找了回來,那時外婆肚子都已大了。
外婆託着腮幫子,眼睛眨巴眨巴看着我,“哎??都是要緣分的”。“何況我當時也不大願意,我自己本來就沒有文化,再找一個沒有文化的?不大想。” 第二個是豬頭肉店裏的,更沒有文化,也就作罷。“其實是第一次見面那小子就耍流氓抱牢伊!伊甫肯,那麼只好吹了,” 外公氣鼓鼓地在旁拆台,把我眼淚都笑出來了。
外婆懶得反駁他,於是這段歷史誰真誰假誰也不會再知道了。
外公那邊很是熱鬧,前前後後有家裏介紹的村子裏的,也有在上海的。照他的話説,是被那個外婆的小姐妹,也就是他的老鄉纏住,天天説外婆的好話,別不過,才和外婆好。之前家裏介紹了一個小學老師,字還沒有他寫得好,信倒是蠻會寫,後來還一直寄信到上海來追求。還有一個家裏介紹的,正好到上海柴油機廠實習,見了一面吃了飯,外公拖一個在廠裏的朋友去照顧照顧,打聽消息,“結果伊拉打聽到一道去了!把吾甩特了!”我大笑,追問那個姑娘美不美。外公撓撓頭,“反正矮矮胖胖的。”“矮矮胖胖那就算了!咱不要了!”
後來還有一個,“燙了發,那個時候燙髮的很少的,呃??也蠻豐滿的,就是不大像是姑娘,更像是女人,我看看嘛,也不曉得”。外婆一改之前嬌羞神色,指着外公大肆嘲笑,“伊約了好幾次見面人家來都不來!哈哈哈”。老爺子低低頭,倒像是真不好意思了。“我後來寫信給那個親戚,告訴伊,‘上海姑娘多,不要再給我介紹了!’”
我追問,“是不是所有人裏我外婆最漂亮?”外公使勁想了想,“主要是被我那老鄉纏住了,而且,覺得她好像挺會當家的,我要是自己當家麼好像不大行??”
“那你們後來談了多久覺得可以結婚了?”外公説起最後一個小插曲,60年自然災害,單位都裁員,很多和他一起退伍的軍人都分配了幾畝地各回各家種田去了。外公當時也是被考慮的對象之一。“當然不想回去,家裏房子弟弟住了,沒有地,帶個老婆回去,不大行?工作還好找,也缺人開車?”外公很誠懇,直接給外婆説了。外婆聽聽,倒也沒覺得什麼,總之其實上海也沒有家,沒有什麼特別留戀的,“那我就跟你一道回去好了。”我腦子裏忽然蹦出了白流蘇的形象,如果一場城市的傾覆成全了她的愛情,那是不是三年自然災害成全了我的外公外婆?
支部開會,外公發言,自己是個黨員,在組織的利益不被損害的情況下,黨員的利益應該被照顧一下。尤其是已經在上海談了朋友,都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不能讓人家再跟自己到鄉下去。組織説,你安心工作。外公一拍桌子,道,那好,那我要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