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絲黛拉 沒有故事的故事

  我們穿過擁擠在屋子中的人,縮着肩膀,手裏按着背的包,擠出畫廊。在那麼狹窄而密集的空間,沒有和任何人的肢體觸碰,也沒有碰到周圍的藝術品,每個人屏住呼吸輕捷地魚遊而出。想想剛才在畫廊後院裏談論不同文化中人與人身體的距離控制,立刻就共同體驗了一下,這讓人對實在又有了一次驚奇的認識。走出畫廊,門口又是一堆人,但是人與人之間的空間疏鬆了許多。隔壁是一家咖啡店,小桌子和靠背椅擺了兩派,一直到人行道邊。這家畫廊是一棟老房子改建的,就在街面。我們幾個站在門口外不遠處,商量接下來幹什麼。一輛電車駛過,車玻璃不知從哪一處天空捕捉了夕光,在我們的眼睛裏倏忽翻過一片金鱗,街邊的槐樹葉子在晚風中簌簌。

 

  絲黛拉從包裏拿出一盒煙,點上了一根。勞德探頭過去,從煙盒裏拿走了剩下的一支,也點上。我們站在那裏,每個人身體和呼吸都鬆弛下來。絲黛拉看起來有些疲倦,她今天來開幕式就比較晚。今天是她的工作日,她在湖心島的一家夏日才開放的餐廳做廚師,每週去工作三天。最近幾次見她,都感覺她精神不振,話不是很多。她有一種清澈好聽的聲音,近來説話卻有些懶洋洋的軟柔。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一雙淡綠色的眼睛,每當和人説話,眼睛凝視着你的時候,就彷彿她突然從若有所思的跑神中凝聚起精神,和善的光亮在睛面上展開,整個人都變得異常動人而温柔。

  其實她的名字不叫絲黛拉,這是另外一個女子的名字。而那個女子,我説不上喜歡。她的男友帶着無可奈何的誇張説:“哦,她真是條母狗,總玩不夠,每天要做愛。可有時候她也該繞了我。”雖然當時,在那私密的聚會中,我們幾個人笑成一團,可是我知道,不能相信一個人説的話。當那女人和他鬧分手的時候,他病倒了,掉頭髮,一切都糟糕得不行,沒法正常運轉。這個女人,顯然着迷於風情和時尚,但又有一種家常樸素的善。在她身邊,感覺就像被她手上幾個各色戒指的反光搞得人心煩,可同時又有一種暖洋洋的母獸的安心。我發現我不那麼喜歡她,只是因為她完全是婦人的,缺少一種女孩氣的美。但是我喜歡她的名字,絲黛拉,星星,不知道她是不是意大利後裔。總之,我決定竊取她的名字,給我想寫的一些主人公來用。

  淡綠色眼睛的絲黛拉輕輕抽着煙,就像她剛才輕輕地説話。我一年前在一個藝術家的展覽上認識她,之後去看了她的畢業展覽。她的作品總是和食物有關,她用洋葱皮作畫,用橘子皮做出莫蘭迪繪畫一般的雕塑裝置。這可能和家庭生活的經驗有關,或許也和早習廚藝有關。那天的畢業展上,她穿着連衣裙,她媽媽,和善、謙卑,一個典型的普通加拿大中產階級婦女的樣子,在那裏感謝每一個來賓。絲黛拉來自大陸另一頭的維多利亞島上,那是一個世外桃源。畢業之後,她留在多倫多,在自己租住的房子裏辦起了定期畫廊,每一兩個月做一個自己策劃,或者邀請朋友策劃的展覽。化冰以後,她也開始在湖心島的餐館工作。就這樣一年了,她做着自己的事,喜歡的事,和必須做的事,沒有一句訴苦。可是這個世界似乎同季節一樣,悄無聲息地從身邊流過,那麼浩大、神秘,帶着隱秘的威脅,不知道每一天如何把你帶入下一天,或者驚覺已經無法再出神,像絲黛拉現在看着天空的神情。她不和我們一起去吃飯了,她感覺累,要回去休息。我們擁抱告別。在她背朝我們走去的時候,我感覺她不快樂。

  卡拉也不和我們一起吃飯了。她男朋友在另一家畫廊等她。今年是卡拉讀博的第二年了。去年,她出人意料地辭掉博物館的工作去讀博士,結束了十年掙扎的婚姻,賣掉了房子。現在她住一個小公寓,有一個黑色捲髮的男朋友。也許一切都已經好起來,也許。

  就剩下我、勞德和愛麗絲一起去吃晚飯。四維已經暗黑,但天穹深藍。愛麗絲是台灣來的女孩,在加拿大長大。她矮小而勻稱,染色的短髮,圓亮亮的黑眼睛,眼眉間嵌着幾個銀釘,嘴唇豐滿,讓人想到熱帶的水果。她在讀建築學,夏天在建築事務所工作。勞德曾對我描述,愛麗絲有非常有趣的個性。她不停地退學,又返回學校,但是非常有靈氣。在我和愛麗絲看完展覽坐在畫廊後院,仰頭看着院中兩顆上百年的老槐樹和樹梢飛奔的白雲時,她告訴我,她喜歡她的男朋友,因為他從他們專業退學了,但是還在搞建築。我們在院子中研究這個改造的建築和庭院的結構、材料和肌理,她告訴我,現在的建築學教育雖然給人很好的訓練,但是有些東西她非常不喜歡,too professional and intellectual,太專業性和高知。她喜歡傳統市民聚居的空間,還有貧民區。我也有相同的感受。我覺得現在的建築都太講究,太有姿態,無論多麼藝術,多麼獨創,總不是我喜歡的。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居住,不過是虛室生白。想想蘇東坡在黃州蓋的草堂,幾面白牆,畫壁便成夢馳神遊的美宅。想想陋室銘,曾經有人以這樣的居住而傲世。而現在,無論是什麼人,都不會為蝸居虛室而驕傲,總要足夠大,建築夠講究,裝飾夠獨特才不怕被人瞧不起。人居而變為居據人。

  勞德説,他曾經在上海有一個公共空間項目。他對主辦方提出,要做一個上海衚衕各家曬內衣的裝置,但是被主辦方拒絕了。我笑他找錯了人,我相信上海是有策展人會喜歡這樣的點子的,在那樣的公共空間懸掛的內衣,視覺感和私密感是多麼親切撩人的體驗。噢,這突然讓我想念好友昊。我在上海時,他帶我去他小時候住的衚衕,看他舊家。在他背過身看一盆剛開的桃花時,我偷拍了他一張背影,頭頂上正懸掛一排紅綠各色的內褲。

  在飯桌上,勞德問愛麗絲,最近和爸爸怎麼樣。愛麗絲嘟起嘴,吐了一口氣,説:他越來越奇怪啊。他把商店賣了,可是又在家裏賣東西。總是帶人到家裏挑東西,就用一個屏風擋開我的牀。愛麗絲的爸爸和媽媽分開了。愛麗絲説,我爸爸是一個做着夢的人,他在等他一生最理想的愛,他已經快七十了。我問她,那你爸爸是有一個理想的愛人,還是在想象一個理想的愛人。愛麗絲説,都不是,他在期望一個理想的愛就會發生。

  飯後,我們三個告別。我在電車站等車。疏星朗朗。他們各自去了。每個人都輕輕的,似乎發生着什麼,又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絲黛拉,一顆星星。孤獨的星星,不在任何地方,一顆孤獨地懸掛在宇宙中的星星,和任何一顆星星彷彿都沒有什麼關係。世界沒有盡頭。最後一縷金色,在雲間翼動而逃逸。月亮升起來了,一彎修長的月牙。初夏的風在空曠的街上快跑,又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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