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東京的一天晚上,我跟朋友走進了一家位於澀谷地下的居酒屋。我們倆都不會日語,但是有一個英文很好的女服務員盈盈笑着走過來,遞給我們熱的毛巾和碗筷。
她看着我跟朋友黝黑的皮膚,東亞人的面孔,和簡單的背心短褲的打扮,好奇地問我們來自哪裏。我們説我們是中國人,但是都是兩三個月前從美國大學畢業回國的。
“我曾經住在灣區,”在知道我們都在美國居住過之後,她激動地説,“但是我並不喜歡那裏,一切都離得太遠了。東京很熱鬧,房子都挨着……”
我們離開的時候,她跑出來,遞給了我一本澀谷旅遊地圖:“你看,這上面好玩的地方我都給你圈出來了。”
這個胖胖的日本女孩笑着跟我們道別,我感激地對她揮了揮手。
有了各種方便的手機應用,那本紙質地圖其實根本派不上用場,然而它讓我感覺到一絲温暖——彷彿我們是有了什麼特別的聯繫一般。
我與東京攝影師Ken的相遇也是如此:有些湊巧,也有些特別。我與他素未謀面,幾個月前在instagram上偶然看到他拍的照片,覺得很對我的味兒,於是私信去打了個招呼,説要是在東京的話,咱們見個面吧。他的英文不是很好,但是他説:sure。
在與他見面之前,我其實並不知道如何跟日本人打交道。日本文化對我來説很陌生。。就像一場面試,我沒有準備,面試官也沒有。
跟Ken約好了在澀谷相見,我看過他的照片,所以一眼就把他認出來了。而在我認出他的同時,他也認出了我。我們相視一笑。正在我思考要不要鞠躬的時候,Ken伸出手來:“Hi, nice to meet you. I'm Ken."
啊,原來是這樣。我也笑了。握住了他的手:“Hi,I'm Gogo."
Ken説,每次拍照之前他都會跟模特一起去快時尚店賣一些衣服。以前我在費城的時候有些攝影師也會這樣做,只是他們之後都會把這些衣服退回去。我們在HM裏待了半個小時,選出了一件黑色拉鍊短袖,一件黃色棉質襯衫,一條牛仔裙,一雙黑色帆布鞋,和一包襪子。他和我的朋友王想想就等在更衣室外,我每換一套,就會出來給他們看看,讓他們評判。
買完了衣服,我們走出商店,沿着一條上坡行走。
你平時除了攝影,還幹嘛呢?我用英文問。
嗯?什麼?他有些聽不懂。
我用手指了指身邊快步走過的西裝男:你上班嗎?穿西裝,坐在辦公室裏嗎?
他彎下腰來聽。聽懂了。
啊!No,No,No。他説:我不喜歡西裝。我不在辦公室裏工作。除了攝影,我還是個DJ。
哇!我説,那你告訴我你都聽什麼吧。
EDM。他笑笑。
那你在東京都去哪裏買碟啊。我繼續問。
買碟?
Vinyl。我説,比了一個大圓。黑膠,CD,音樂。
噢!他説,來,我帶你來一個地方。
現在?
對,這裏。他沒有看我,拐角走上了一個完全不起眼的山坡。
我跟着他走上去,他繼續拐上了一個鐵樓梯。
這裏,是我最愛來的唱片店。他説。
穿過貼滿海報的樓道,我們推開門,進入一間狹小的房間。房間裏整齊地擺滿了黑膠唱片,從100日元到很貴的經典款,應有盡有。雖然我們一行三人同時進入唱片店,卻沒有人抬頭來看。店內放着很實驗電子音樂,只有beats,沒有旋律和歌詞。
我們在“日本音樂”一欄停住。他忽然説:等一下。然後往後退了兩步,拿出了相機。
我低下頭,看着手上的唱片。
咔嚓。
Daft Punk。他走過來:我最喜歡的音樂人。
啊,我最喜歡他們的“Touch”。我説。
Touch?他臉上又浮現出迷惑。Touch。哦!Touch。
我笑了,我們的英文對話,有的時候就如E.T.中和外星人的對話一般。
在跟Ken相處的兩個小時中,我們走遍了澀谷的大街小巷,他看到了什麼,便會讓我停下來,拍照。Ken挑選的地方都十分美國:古董車,霓虹燈,天台……他沒有選擇日式的街道,也沒有讓日本文字進入圖片。他説,他26歲,並不想一直住在東京。他想要去紐約。
Ken的英文名字來自《街霸》,那個金髮肌肉男。他最愛的電影是《猜火車》,而他也等不及《猜火車2》的上映了。我笑着説,你真的是日本人嗎,你是美國人吧。
Ken的揹包來自NorthFace,上面纏着Alexander Wang的黑白圍巾。他説他不喜歡Onitsuka Tiger,因為全世界的人都在穿。我指着他系在揹包上的圍巾説:這個牌子,昂,全世界人也在穿。
他回過頭來:沒有吧!
有!我説:Alexander Wang,好多人都穿。
至少在日本不這樣啊。他驚訝地説:日本沒有很多人穿。
我對Ken説:我跟你,十分鐘之前還不認識,現在就可以在一起拍照,談論喜歡的音樂和電影,去看唱片店。雖然語言不太通,但是卻感覺並沒有隔閡。也許這個世界就是慢慢,會融為一體,被揉成一個球,我們每個人,都獨特得差不多。
説了這麼一大段,他似乎聽懂了,也似乎沒有聽懂。但是沒有關係,這可以是一個對話,也可以是一個自白。
幾天後,Ken給我用facebook發來圖片的時候,我正坐在東京涉谷的一家布魯克林風格的咖啡館二樓打着字。咖啡館裏放着的是紐約快時尚商店會放着的那種音樂。快節奏,美式,雷鬼,説唱。讓你並不想要停下來,深呼吸。我看着路上快速行走的人羣,他們與北京的年輕人並無大差別。
我激動地打開文件夾,一張一張地看着,幾乎每一張我都很喜歡。
太棒了,我説。下次來北京吧,我帶你去衚衕裏拍照。
Sure!他在電腦那頭説。
我下載完照片,關上這個叫做“Gogo”的文件夾,往窗外望去。
路上有闖紅燈的,看上去生無可戀的青年,正如我們在黑膠唱片店裏的那些,瘦削的身體撐起來一件古着夏威夷襯衫,頂着啃呢個花了很多時間打理的泡麪頭。
也有粉色頭髮,穿着黑絲的眼鏡女青年,抱着一隻大箱子,在往工作的店走去。可能是早上要開店,她的步伐很快。但是箱子又很重,她便搖搖晃晃地向前挪動,像一隻企鵝。
人們的服裝與中國人大同小異。家庭主婦穿着套頭衫,棉毛外套,過膝半裙,拿着書,推着嬰兒車,在咖啡館裏小聚。
我託着腮看着外面,咬着塑料咖啡杯裏的塑料吸管兒,覺得東京跟北京上海並無太大區別。人們還是生活在一個體制內,上班族臉上寫着可以看得見的壓抑感。能夠反抗的青年用時裝和音樂來表現自己,大量接觸西方亞文化並且將其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我忽然想到十幾年前,我那個使勁兒想要跟外界發生聯繫,交我身邊學校小圈子以外的朋友的時間段。初中我就註冊了youtube,myspace,還獵奇地註冊了各種外國婚戀網站和小遊戲網站,就是為了跟在地球另一側的同齡人連接。我不滿於我當時的生活,覺得不被人所理解,想要跨過大洋去找到自己的羣體。然而那個時候我認識的人,卻都沒有跟我保持長時間的聯繫。我們的相處方式生硬而突兀,我只是一個外界信息的淘金者罷了。
然而在十年後,交外國朋友卻可以偶然但是自然。我不知道這是因為我個人的成長還是時代的變換,也許兩者都有。
上學的時候,我其實對於生活並沒有那麼多的掌控,但是一旦走出高中,在世界上任何一個大城市居住,學習和工作,就跟另一個大城市的年輕人能夠很快產生共鳴。我們喝一樣的連鎖咖啡,聽一樣的音樂,甚至用一樣的相機鏡頭。我找到他,他找到我,也可以只是通過非常直觀的圖片,立馬就能夠斷定:啊,這是我幾千公里以外的同類。
石康曾經在《心碎你好》裏面描述過一種生活的感覺:“一切似乎是緩慢的,靜止的,可忽然間,你會發現,你已經被這個時代,或者説,被那該死環境裹挾着一日千里。” 就是在這我都感覺不到其波瀾的季節更替中,建立一種自然的跨國友誼卻並不是難事了。我在中國,和Ken在日本大城市的生活並無太大差異,而我們接受的信息也無大差異。我去約他出來拍個照,連害羞這一點都省了。
而當我閉上眼,我,與身邊這些,樓下那些日本年輕人之間的界限也消失了。我從紐約回來,Ken夢想去紐約。我們都還沒有被社會定性,也不知道下面將要發生什麼。我們被時代推着往前,接受變化並尋找同類。正如石康所寫:“在聽天由命中抱一點僥倖心理,打完一局,要是成功,就會高興,反之,就會很不痛快,但希望常在,下一局在片刻間就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