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成婚記

  1

  在這一年,該死的、我所最怕的婚禮終於躲不過去了。

  梁實秋這樣寫婚禮:“新娘是不吃東西的,象徵性的進食亦偶爾一見。她不久就要離座,到後台去換行頭,忽而紅妝,遍體錦繡,忽而綠襖,渾身亮片,足折騰一氣,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換上三套衣服之後來源竭矣。客人忙着吃喝,難得有人肯停下箸子瞥她一眼。那幾套衣服恐怕此生此世永遠不會再見天日。時裝展覽之後,新娘新郎又忙着逐桌敬酒,酒壺裏也許裝的是茶,沒有人問,繞場一匝,虛應故事。可是這時節,客人有機會仔細瞻仰新人的風采,新娘的臉上敷了多厚的一層粉,眼窩塗得是否像是黑煤球,大家心裏有數了。”

  現時婚禮比梁先生那時,又不知複雜了多少。我也曾披掛起來隨母親去觀禮。婚慶公司們使着勁讓典禮複雜無比,有永遠保持激動亢奮的主持人,有丟火棒、變魔術等表演,有現場樂隊,有玻璃磚鋪的“星光大道”;新娘長裙曳地,徐徐走來,躊躇滿志地高唱“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一束雪亮追光忠心耿耿罩住她,兼之一胖一醜兩伴娘鞍前馬後,格外襯得人面如花。主持人激昂呼喚:“今天,我們無比英俊的X先生和美麗迷人的X小姐懷着兩顆摯愛的心,終於走上了這莊嚴神聖的殿堂!這正是,才子配佳人,織女配牛郎,花好月圓,地久天長!”

  此際,無比英俊的新郎在台上笑得兔齒呲出不自知,美麗迷人的X小姐志得意滿地環顧賓客,蒜頭鼻和高顴骨從粉底下透出緋紅。賀客打量新娘子,品咂這個滋味鮮美的話題:“這閨女扮上了,還真有點像范冰冰!”未婚女士們低聲討論妝容:“後背粉沒抹勻,跟前胸不一個色兒。”

  每次參加婚禮,想到自己也要這麼半傀儡、半雜耍似的盛裝示眾,頭皮一道一道發麻。

  自家爹孃沒有任何要求,也並不覺得明珠暗投、本該賣出更高的價錢。母親説:沒錢沒房子都沒關係,有什麼比得上兩人感情好?你喜歡旅行結婚,那就出去玩一趟唄。咱家親戚少,等你回來,我做一桌飯,請幾位真心愛你、替你高興的親人來吃一頓就成了。

  我聽説過很多人家,拿閨女出嫁當作一樁大買賣,一定要趁手中貨物緊俏撈夠撈足,因而婚前做張做致,孃老子陪女兒一起百般挑剔,房子要兩室一廳,戒指要完美4C。新婦如此多驕,婆家為勢所迫不得不順從,暗自記恨在心,過了門怕不立刻小鞋伺候?

  映襯來看,母親真是不一般的通透人。庸常生活中,凡人難得遇上一展境界手腕的機會,婚喪嫁娶便是檢驗品格的大考。我説:有你這樣的媽,真讓閨女自豪。

  可惜我和母親這一切從簡的算盤打不響。薛家那邊是一定要操辦。他的父母多年來在別家婚禮上“隨禮”送出的錢,密密麻麻記了一本賬,有數萬之巨,全靠獨子這次婚禮回本;而曾受了他們禮錢的夫婦們,自也都各造帳目一冊,等待在薛家公子大婚之日還禮。若沒有婚禮,城中不知多少對中年夫婦會大驚失色、茫然失措。也就是説,我和薛辦不辦婚禮,會影響到城中幾百人的心情。

  ——作為一個有社會角色的人,永遠無法獨立於人世之外,這是生命的任務。

  2

  我一向洋洋自得,自詡與薛君眷侶天成、陸地神仙,沒料到婚禮這樁事引起的口角,超過數年總和。

  第一種爭執原因是這樣:最開始時,我還妄圖把結婚典禮取消,拿嫁妝到日內瓦湖或安大略湖去逛一圈。

  他冷酷地説:結婚可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我:我什麼都不要,也不行?

  薛:有很多責任,是你要擔負起來的。你不是小孩子了。必須辦,沒商量。

  另一個爭執因頭是高跟鞋。我跟他身高差33釐米,但我並不熱衷於減少差距。頭半年他還勤於聲稱希望我穿高跟鞋,每次我都佯怒不睬,他逐漸不再提起。成婚前夕,舊事重演。

  薛:典禮上你要穿高一點的高跟鞋,別人看了才覺得協調。

  我(理直氣壯地):結婚是我跟你的事,他們覺得協調不協調有什麼關係?他們覺得不協調,婚姻就不幸福了?我是他們花錢買票來看的動物嗎?

  最厲害的爭執針對的是“鬧新人”——他的家鄉仍保持這樣的風俗:典禮後新郎新娘要接受、忍耐好友與同學的“玩弄”,無論是令你在地上做犬式爬行,還是表演舌吻吃糖,都不能惱,惱了,就是不給貴客面子,就是“不識耍”,會遭人唾棄、顏面無存。

  我無數次為此與他爭辯:你一定要把這個環節取消,結婚不是耍猴,我不是千里迢迢跑去讓人玩弄的。

  薛:你忍忍吧,這個不能取消。在我們那裏,哪家結婚沒有人來鬧,別人會覺得這婚禮辦得不成功。人家來“玩”你是為了讓場面熱鬧,這是好朋友來幫忙才這樣的。

  我:如果真是好朋友,就該體恤你、不讓你出醜;若是玩弄你、讓你出醜,這樣的朋友不要也罷。

  薛:……你必須忍着,沒商量。

  前幾種模式循環上演之後,他會拋出例行哀嘆:為什麼別的姑娘結婚都高高興興的,唯有你這麼彆扭?

  我(怒):我不是別人,你要娶的就是這一個,the special one。

  讀書人多半雄辯,我自幼口才便給,一跟他講起理來,二目圓睜,精神抖擻,就像拳擊手不斷原地小步跳動,等待出拳、等待拆招。可惜他絕大部分會選擇三緘其口。看着他面無表情的模樣,我真恨不得擂去一拳:來,來跟我吵啊!快!

  他通常只説一句——第一句也是最後一句:“我沒什麼可説的。”這讓我感覺一拳打到棉花上,七竅生煙。怎會沒有可説的?你的道理呢?你的招數呢?擺出來讓我一一抨擊啊。

  ……其實,我平時真不是這麼刁蠻的人。

  薛家父母訂好了酒店。吉日便在深秋。

  他母親在千里之外的家中熱火朝天地寫請柬、定菜式、買煙酒,每天以短信和電話向愛子通告進展。對薛媽媽來説,兒子離家讀書多年,過着遙不可及的生活,難得有這婚禮一事,讓母子再次有了共同語言。

  他與母親綿綿通話之時,我往往正在一邊看書或寫東西。掛斷電話後他會輕輕説道:這些事情,媽媽替咱們操持,很不容易,你應當多主動給她打電話,多關心。

  我本想使壞説“自古至今,娶婦本來就是男方父母的責任”,但還是憋回這句討打的話,説:好的,知道了。

  其實他們是很好的爸媽。薛母代我買高跟鞋,用手機拍了好幾款紅鞋子發彩信給我,再打電話過來,親切地叫着我的名問“喜歡哪雙鞋”,我説:您挑的都很好看,隨便哪個都可以……

  不管問婚紗還是項鍊,我總説“隨便哪個都可以”。後來薛母悄悄問兒子:她為什麼總説隨便,是不是都不喜歡?他解釋説:不是,她真的無所謂,您以後不用問她,替她做主就可以了。

  後來他轉述這段話時,我有點驚喜——最近幾個月兩人只要一聊到“婚禮”總會有點慣性似的不悦。就在那天夜裏,薛對我説:你一直覺得我不理解你。其實,我也不喜歡這些儀式——沒人會喜歡。但這是盡孝道的一種。父母不求跪哺,只要我跟你回家結婚即可。你就順了父母的意思又能如何?你以為所有事情都得按照自己的想法來辦嗎?受點委屈,有利於你心智成熟。

  我無言以對,立覺自己幾個月都是無理取鬧,良久方訥訥道:我也不過是跟你抱怨幾句,你知道不管我怎麼不喜歡,都會很順從地把這件事完成好、讓大家滿意。

  他説:你就不能享受這件事嗎?

  我想了好一會兒,嘆一口氣説:……真的不能。

  3

  時間越來越迫近,他的父母交給我和薛的任務只有一個:拍婚紗照,酒店那邊要製作大幅海報和牌子。這可是別人無法代辦的。不過,我又忍不住彆扭了一下,指着夏天在荷塘邊的合影説:這個代替婚紗照就很好啊,你看你笑得多自然!

  最後還是妥協了,我的條件是:必須以最快速度了結。週末一天,早晨九點在網上搜索最近的婚紗影樓電話,上出租車時打電話緊急預約。坐到“XX新娘”大廳裏,一位紅旗袍小姐抱着半人高的一摞相冊過來,在我們對面沙發坐下,拉開架勢,盈盈笑道:“本影樓為貴客提供多種價位的服務……”剛説一句,就被我打斷了,“我們要最便宜、最快的。”

  小姐:“美女,結婚可是一輩子只有一次的大事!您不想留下最美麗的瞬間嗎?”

  我:“……不是很想。”

  小姐連連眨眼,目光轉向準新郎,意圖扳回一城:“先生的意思呢?這個時候可不是省錢的時候,難道您不想看到太太最美麗的樣子?”

  薛回答得更直接:“她最美麗的樣子我見過了。您直接介紹最快的方案吧。”我差點笑出聲來。小姐的耐心耗盡,臉上笑容像簾子似的撂了下來,幾乎能聽到“啪嗒”一聲,“好的,尊重您的意願。”從相冊中抽出一本模樣最寒酸的,扔在我面前,“這款拍攝提供三套服裝,然後我們陪您乘車到本公司設在懷柔的外景地。”

  我不得不再次打斷她:“我們不去外景地可以嗎?”

  小姐詫異地看着我:“啊,您主動放棄當然可以,但是,您真的不要去拍外景嗎?我們有歐式建築和向日葵田……”

  ……禮服陳列室有兩間,四面牆站立的模特代替準新娘們披掛着巨大長裙,第一個房間裏的稍髒一些,腋下有開線的地方,裙襬亮片也有脱落,像一篇篇粗劣文章,破綻遮掩不住。

  對面的高級陳列室燈光更通明,燈下的服裝確乎更輝煌,薛低聲説:“要不要加點錢,給你挑一件好衣服?”我搖頭,笑。環顧一圈,指下一條白裙,一條紫裙,一件旗袍。

  服務員小妹兩人協助更衣,情景有如《亂世佳人》中斯嘉麗咬牙切齒地穿蓬蓬裙。我利落地把自己剝光,四隻冰涼的手伸上來,給胸口貼上遮羞的硅膠,利用搭扣拉力,讓山丘並肩擁擠起來,顯出暫時的溝壑;又把裙子落在地上呈一個圓圈,教我踏進圓心,將冗繁的布料提起來、繃緊。

  一人問:“你倆看着好年輕,還在上學吧?為什麼這麼着急拍婚紗照結婚?”朝我的小腹瞟一眼。我不知怎樣答,只好笑道:“啊,是家裏人着急……”

  妝罷再見面,兩人都怔了一秒鐘,哈地笑出聲來:我從未濃妝,從未眼睫之上再粘貼一列沉甸甸黑毛,從未把眼皮塗得像彩虹,葡萄嘟嚕似的假髮掛下來挨着臉頰;他也成了傅粉郎君,平生不曾如此白皙。

  我往鏡子裏看,那個皮色慘白、眼周漆黑的面影,五官恍惚見慣,卻蒙了一層市場上熱賣的畫皮,不由得嫌惡地説:“呀,這醜小娘是誰!”他笑道:“不醜,很好看。”

  影樓採取半自助式拍攝,三種佈景都走個遍,便可交差了事。多位新娘兩手提着蓬蓬裙的圓圈鐵絲架子,在攝影室之間走來走去,下面露出牛仔褲運動鞋,新郎與跟妝師木然尾隨其後,有人腦袋上頂着清朝格格的小牌樓,有人打扮成荷蘭牧牛女郎。這景象倒真像在電影片場:化妝師道具師燈光師攝影師,各部門俱全,再加製片人和男女主角,聯手打造騙觀眾的西貝貨。

  走一個房間,就要換一回妝、換一回衣服,不弄上四五小時根本別打算完事。數對準新人在攝影室外坐等,閒聊,中午時候,經服務員提醒,大家紛紛叫了麥當勞外賣。

  我把薯條盒放在巨大的裙襬上蘸醬吃,他悄聲説:“這麼多新娘,你最好看。”

  我:“謝了……不過,每人臉上一斤粉,你真看得出好看難看?”

  拍攝之時,助手們流水價熟練搬上道具:團扇、鞭炮、桌椅、茶壺、塑料花束……攝影師面無表情地重複台詞:好,老婆抱緊老公的腰;好,老婆給老公捶捶背;好,老公低下頭親老婆的左臉。喂,靚妹笑得自然點兒,他是你真的老公對吧?你不是他搶親搶來的?哈哈哈。好,老公看着老婆的腦門,左手抱她的腰,不要動,堅持一下……

  照相之後,居然還要在幾天後再去一趟選相!真是煩不勝煩。數日後取回照片,寄給兩位母親,兩邊全家傳閲,據説都讚不絕口。而我甚至懶於翻動影樓印製的“至尊豪華水晶超大相冊”,犯難道:這麼大的廢物,扔又不能扔,放又沒地方放!

  最終它的歸宿是在陽台角落裏攢塵土。

  臨近典禮的幾天,他母親説:去買一對鑽石戒指吧。

  我緊急讓薛給他媽媽打電話:千萬別給她買戒指,千萬千萬。她不戴首飾,而且人又粗心,容易弄丟……

  因此,我是個沒有戒指的新娘。

  4

  父親在外地出差走不開,於是乘飛機千里送親的唯有母親。典禮當日早晨,天色甚好,六點鐘,天才淺淺藍了一層,我便被叫起,換好租來的婚紗和紅色高跟鞋,到一間距離較近的小美髮廳化妝。一根根鋼髮夾緊緊咬着鬢角、銜住假髮,在我的短頭髮上砌出層巒疊嶂。

  我抱定一個主意:只當自己是局外人,因此心態得以平和。

  酒店大堂果然擺出了大幅立牌,牌上一對碩大頭顱依傍着笑,我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他家的一羣妹妹和嬸母始終簇擁着我。我裝出被大典唬得有點迷糊的模樣,眼神乖順愣怔,大多數時間呆呆盯着地板。

  典禮開始,音樂轟鳴,該是男女主角亮相之時,我隔着手套死死抓住薛的手,低聲道:“一定別踩到我的裙子。”就這麼一步一步往前走,這才知道玻璃磚鋪成的“星光大道”有多可怕,每一步都有滑倒之虞。

  其後過程乏善可陳,激昂亢奮的主持人也與吾鄉無二,連抑揚頓挫都相似,好像一個師傅教出來的。我站在台上東張西望,走神得厲害,聽到讓夫妻對拜就拜,讓給父母敬酒就敬,讓喝交杯酒就喝。

  母親被請上來説話,我望着她的側臉,她的眼裏凸出一層淚來。

  她説:“我實在很高興。我終於放心了。”

  在這時候,我終於覺得這個典禮還是有些意義的。

  換了紅旗袍挨桌敬酒之後,賀客退潮一樣散去。薛牽着我來到最後一桌,桌上都是年輕人,便知道是他的同學朋友。大家笑道:“坐下來吃點東西,準備一會兒上節目。”

  我默默夾些殘羹吃,薛從各個盤子裏搜索還成點樣子的菜給我,大廳中漸漸靜下來。某人開口道:“咱們開始吧。”

  我怕了不知多少日夜的一刻,終於到來。漠然看去,桌子四周一張張嬉笑的臉兒,摩拳擦掌。第一個人出的節目最簡單:薛橫抱着我,單腳獨立,兩人合吃一個蘋果。

  第二個節目是這樣:我和薛需各銜一根筷子,用筷尖合作夾起一塊糖,先把糖從碟子夾到一隻易拉罐頂上,再夾到一隻酒瓶頂上,佈置節目的人説:這個,叫做“步步高”。我心裏咬牙切齒只希望尊客的血壓血脂血糖步步高。用牙控制筷子談何容易,完成任務時,已經腮幫子痠麻、口水頻臨失禁。

  第三:薛被安排站上一隻凳子,我被安排爬到他背上讓他負着,一個人過來餵我喝一杯菜湯、醋、可樂、茶的混合物,然後讓我與薛接吻三次,把那口混合物來回傳遞三次,每次都要張口接受檢查;最後吐回杯子裏,液體不許見少。

  四:七八個人面對面坐着,大腿相接排成一排,薛坐在另一端,我需爬過去給他點煙。我甩掉高跟鞋,毫不客氣踩上他們大腿,身子左歪右倒地大步往前衝,架勢好比飛奪瀘定橋;走到薛君面前,火速蹲下扳着打火機,火苗照着煙頭捅過去,旁邊的人正急着吹,煙已經點燃了。

  ……一桌九個人。最後一位是薛的中學同學楊某,依仗父蔭在市裏機關做着公務員,早早開上了路虎攬勝,二十幾歲的人肚腩高聳,有如五月懷胎。他笑嘻嘻地,像大腕登場似的,走到桌子旁邊的空地上來。

  這個時候,大廳裏其餘賓客早就走得一個不剩,只有幾位,另幾位十七八歲、顴骨紅彤彤的女服務員,廝並着在附近坐下來,好奇地注視這邊。

  楊某先向一對新人看了兩眼,兩手躊躇滿志地搓了一搓,故意笑道:“唉喲,今天我是壓軸的呀?”有人起鬨:“對,老楊,你壓軸可要壓好了!”

  薛笑道:“你趕緊説吧,要怎麼樣?”

  楊某卻先不開口,四下裏拖來三張椅子,拼在一起,又從桌上拿了個空碗,放在距離椅子兩米遠的地方。大家的興趣都被勾起來,從座位上坐直了身子,連服務員都來了精神,無聲地扇動手掌讓同伴過來看。

  擺好了,楊某扯着薛的手到椅子前面,説:“你跪在上面,跪成小狗的姿勢。”

  薛依言跪上去,以膝蓋與雙手支撐身體。楊某從桌上拿來一隻白饅頭,掰下來一塊填到他口中,“叼着,不許吃下去啊。”又轉到薛身側,手伸到他胯下,擺個姿勢,回頭對我説:“看着!照這麼辦:你的手抓住他這個玩意兒,喊一聲‘射’, 就像開槍一樣,小薛呢你就把嘴裏的饅頭吐出去,往眼前的碗裏吐……”

  他説到這兒,眾人異口同聲地“哦”了一聲,多人嘻嘻怪笑,還有人鼓掌:“老楊,這招新穎啊!”“壓軸壓得好!”楊某自傲於設計巧妙,當仁不讓地微笑,將缺了口的白饃塞給我,回到觀眾席坐下,説道:“趕緊開始吧。什麼時候‘射’中了,什麼時候算完。反正饅頭有的是!”有人狂笑幫腔:“對,炮彈用完了,讓服務員再上。”

  我苦笑一下,慢慢走到他身邊,捏下一球饅頭。良人回頭望着我,額頭上一片密密汗粒。他的身子顯得特別長,這樣魁偉漢子做這種狗式跪姿,好生讓人疼憐。我心裏有如驚濤拍岸,捲起的不是雪,是怒氣。自然一萬個不能惱,然而在眾目睽睽之下抓男人的生殖器,這如何下得去手?薛的表弟始終在一旁觀戰,上來解圍:“喂喂,不用抓那個地方了吧?改成打屁股行不行?”

  楊某尚且不依不饒:“不行,怎麼能偷工減料呢?”幸好有人見我臉色尷尬,出聲調解道:“算了算了,打屁股就打屁股嘛。”

  薛再回頭:“你開始吧。”一滴汗從他下巴稍落下來。我抬手摸着薛的脊背,他已汗透重衣,襯衫外面的西裝都潮了。終於伸手打了一下,但那個字實在説不出口。薛就隨着我的動作把饅頭吐了出去,連碗的邊沿都沒夠着。眾人狂笑,楊某得意非凡,道:“新郎官的射程太成問題了。新娘子,快裝填彈藥!”

  等到我手中的饅頭看看用近,有人殷勤從桌上再遞一隻給我。

  再用完一個饅頭,遠方那隻碗周圍已經落滿白花花的碎塊,像一起碎屍案的現場。薛低聲對我説:“撕大塊一點。”還是不頂用。他不得不討饒:“碗太小了,換個大點的行不行?”

  楊某也覺得任務太難、不好收稍,便拿起一隻大號湯碗,潑掉殘汁,替換了,薛的弟弟趁機上來用足尖一撥,將碗踢得近了一些。在第三隻饅頭即將用罄之際,終於有一塊險險打中碗沿兒,彈進碗中。

  眾人鼓掌,喝彩。

  後來,薛對我説,大夥知道我是“大城市的姑娘”“有文化”,是“研究生”,節目已經清淡很多了。

  班固在《漢書?地理志》中記載燕地風俗:“嫁娶之夕,男女無別,反以為榮。”鬧洞房最早見於漢?仲長統《昌言》:“今嫁娶之會,捶杖以督之戲謔,酒醴以趨之情慾,宣淫佚於廣眾之中,顯陰私於親族之間,污風詭俗,生淫長奸,莫此之甚,不可不斷者也。”與爆竹、門神等習俗的因由一樣,民間傳説此舉可禳災避邪,“人鬧鬼不鬧”、“不鬧不發,越鬧越發”。熱鬧與吉利,正乃幾千年國人所至愛,因此“戲婦”之傳統,像漢字一樣傳揚至今。如果嫁娶之日,沒人去“鬧”,主家會受村人恥笑,認為這家沒人緣。

  鬧房之招式千變萬化,各村有各村的高招,但都與“性“有關。有諺雲“洞房三日無大小”, 不論男女長幼都可入房“看新婦”,“逗新娘”,小叔子們、鄰居親朋均可公然對新婦上下其手。從積極意義上説,鬧房乃是一種曖昧的性教育,有打消處子羞澀的功效,而新人被迫做出各種指向明確的親密動作,亦可打消新婦與新郎的陌生感,為春宵一刻做鋪墊——這是羣眾共同參與的“前戲”。時移世易,如今欲做婚宴佳客、鬧房先鋒,可到網上搜索下載“鬧洞房二十八式”,十分便當;若不願,可像小薛之摯友楊某一般,自創新穎招數,流芳後世。

  晚上,終於可以換上自己的牛仔裙和平跟紅履(北京動物園批發市場,三十塊一雙),坐在母親身邊吃點正經飯。入夜,親戚們興盡,扶醉而歸,連薛母也回到小屋去睡覺歇息,把“洞房”留給我們。

  千金一刻,累得坐在牀邊沒力氣除掉衣服。哪還有力氣春宵,只剩死人似的躺倒。倒下了,耳邊好像還回響人羣的嗡嗡聲。被單枕套是全新的,大紅緞子被繡着“百子圖”,滑溜溜蹭着皮膚。

  對他説:我早料到婚禮會很難受,沒想到居然是咱們生活裏最可怕的記憶。

  他笑道:以後日子還久着呢,説不定等你老了、回憶起來,就覺得婚禮很有意思了。

  翌日,新婦下廚,洗手調羹,做了一桌菜請親眷們吃,可惜鍋灶操持不慣,好像劍士不得不拿一把陌生的劍比武,結果油倒多了,黃瓜炒蔫了,連最招牌的基圍蝦也燒得過了火,好在客人寬厚,依然賓主盡歡。

  數日後回到北京。走出機場已是夜晚,居然親熱地深深呼吸了一口北京那污染顆粒物重度超標的空氣。上六樓,小心開門,鑰匙在鎖孔裏旋轉的聲音有如仙樂。隔壁合租的大哥還沒下班。打開日光燈,駐足四顧,地毯無恙,書架無恙,咖啡機無恙,不由得母狼似的高嘯一聲,把身子重重拋在牀上。

  ——這房間小如烏龜殼,不過在這裏,我是我自己,不用別人拉一拉線,我就擺一擺手、點一點頭。

  薛佯作怨懟:喂,你回我家是去闖鬼門關了嗎?怎麼好像歷劫歸來一樣?

  我此際自然不再跟他計較,快活得顛三倒四地説:郎君啊,你可知道,結婚差點讓我沒那麼愛你了,幸好一輩子只結一次婚,不然我肯定要跟你離婚。

  他在我身邊躺下,問:婚禮視頻刻了碟,你要看嗎?

  我大叫:不看。嗓門也粗壯起來了,頤指氣使地説:你!快去給娘子燒水、泡茶!一會兒下樓請我吃烤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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