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史鐵生與地壇
從雍和宮地鐵出來,一路犁開濃稠的霧霾,前往我跟朋友約好的飯店吃飯。在夜色中,飯店燈火輝煌,垂掛着大紅燈籠,看起來喜氣洋洋的。再往它右手邊看,是沉入黑夜中的公園大門,我心裏跳出兩個字:地壇。來北京的第一年第一天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來地壇看看。對我來説,它是不是昔日皇家祭祀之地並不重要,我是為了史鐵生。
“我在好幾篇小説中都提到過一座廢棄的古園,實際就是地壇。許多年前旅遊業還沒有開展,園子荒蕪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很少被人記起。地壇離我家很近。或者説我家離地壇很近。”我至今還能背誦《我與地壇》的開頭,高中時第一次讀到這篇文章,那種沉穩悠緩的語調,一下子吸引了我。跟隨他,我神遊了這座荒蕪的園子,也隨他沉思生命此岸與彼岸的意義。此後很多年,遇到很多人,他們都會提到最喜歡的散文便是《我與地壇》,也因此想到地壇去看一看。
2011年秋天,我終於去了地壇。它已經是精心維護的公園了。“四百多年裏,它侵蝕了古殿檐頭浮誇的琉璃,淡褪了門壁上炫耀的硃紅,坍圮了一段段高牆又散落了玉砌雕欄,祭壇四周的老柏樹愈見滄桑,到處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蕩。”老柏樹依舊愈見滄桑,野草荒藤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擺放的盤栽鮮花,川流不息的遊客,聚堆鍛鍊的人羣,但由於園子實在太大,依舊能感受到盛大的空曠。一邊走,我一邊想象史鐵生當年是如何推着輪椅穿行其中,她母親又是如何躲在後面跟着他,而他又常在哪棵樹下沉思。我只能是想象,那時候史鐵生已經去世了幾個月。
“著名作家史鐵生未能走過2010年的最後一天。12月31日凌晨3時,59歲的史鐵生因腦溢血在北京宣武醫院去世。”2010年最後一天,我看到這條消息,心裏在説:“這不會真的吧!”心裏拒絕承認,但同時我又想這對於史鐵生本人來説是一種解脱。我記得他的一張照片,他坐在輪椅上,對着鏡頭微笑,一根導尿管從身上一直往下接到輪椅旁邊的尿瓶子。而在最後的日子裏,他連起牀的力氣都沒有了,全靠着他夫人陳希米。我無法想象這種痛苦:無力控制的身體與清醒敏鋭的大腦,這個太折磨人了。
1969年,他到陝北延安農村插隊,4月因腰腿病返京治病,6月回村,生產隊關照讓其擔任飼養員,放牛喂牛。1971年,9月他腰疼加重,回北京治病。1972年,1月5日住北京友誼醫院,一年有半,治療結束之時即輪椅生涯開始之日。……1989年,《我與地壇》發表。期間十幾年,雙腿殘疾,工作無着,人生灰暗,他無意間來到了同樣是荒涼的地壇。這個清醒的大腦時刻能感知到肉身的殘破無力。這是一個絕對孤獨的事情,哪怕深愛他的母親,也不能絲毫減輕他一絲一毫的痛苦。走在園中,我常想這些年來,他的腦中那些盤亙了多少想法,才能從眾多灰敗的思緒中提煉出他圓融剔透的生死觀來:
“我一連幾小時專心致志地想關於死的事,也以同樣的耐心和方式想過我為什麼要出生。這樣想了好幾年,最後事情終於弄明白了:一個人,出生了,這就不再是一個可以辯論的問題,而只是上帝交給他的一個事實;上帝在交給我們這件事實的時候,已經順便保證了它的結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於求成的事,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這樣想過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麼可怕。”
在史鐵生去世的四天後,2011年1月4日,是他六十歲的生日。那一天,北京和上海都開了追思會。我當天請假從蘇州趕到了復旦大學,參加了上海場的追思會。我記得在追思會現場,史鐵生多年老友王安憶説的一句話:“他去世的這幾天,我一個人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她回憶起二十年前去北京文藝講習所(現在的魯迅文學院)學習,經常跑到史鐵生家裏去。一晃二十年,兩個作家積累下深厚的感情。2004年,王安憶請史鐵生來複旦講座。來的時候,王安憶為史鐵生找好做透析的醫院,史鐵生的鞋帶鬆了她上去幫忙繫上,腿不舒服上前揉腿……如果沒有到一種疼惜到如親人的地步,誰能做到這樣體貼入微?
而同在追思會現場的陳村在回憶與史鐵生漫漫相處點滴時,幾度哽咽,而王安憶的眼眶紅透,只見她頻頻抬手擦淚。我想她是一個含蓄的人,然而史鐵生從病危到去世,從去世到追思,她一個人在心中是怎樣的悲痛,我們難以體味。只是聽到她説我們這代五十年生的作家是不是到了該謝幕的時候?此時,我注意到她右邊太陽穴邊上的斑紋,也看到陳思和的滿頭白髮,她們也到了近老年的時刻了,她們的肉身也逐漸走向衰敗。中途,陳村起身出去,我好驚訝地發現他背完全駝下來,拄着枴杖,從學生羣中吃力地穿過去。她們才五十多歲,怎麼個個看起來真的老了呢?
一晃六年過去了,包括我在內中的每一個人,生命中都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們忙忙碌碌,東奔西跑,也見證了不斷襲來的生老病死,積攢了越來越厚實的生命細節和體驗。有時翻看史鐵生的書看,一下子又會回到最初閲讀的場景中:從忙碌的生命現場跳脱出來,去回望我們的人生歷程,就像他説的,“在滿園瀰漫的沉靜光芒中,一個人更容易看到時間,並看到自己的身影。”而在他的長篇《務虛筆記》裏,他像是在呼應我們對他的“思念”:“在很長很長的日子裏,不斷地想起,未必一定是思念,那更像是多年如一日的生活所養成的習慣,是平靜河流上的一個擺渡——就像是集郵,把往日的收藏拿出來看一看,無論是引出快樂還是引出痛苦,都益於時光的流逝,然後依舊把它們收藏起來,不讓它們為非作歹,打破一條河流的通暢,包括不讓往事把今天弄得臉色慘白。”
我記住了他這句話,“不讓往事把今天弄得臉色慘白”。我們依然要活好我們自己的那一份,無論是快樂的還是悲傷的。從飯店吃完飯回來,告別朋友,我沒有往地鐵走,而是跟多年前一樣,沿着地壇的圍牆慢慢走,我也能背誦《我與地壇》這一段,“獨自貼近牆根我往回走,那牆很長,很長而且荒涼、記憶在這兒又出了差錯,好像還是街燈未亮,迎面的行人眉目不清的時候,晚風輕柔的讓人無可抱怨,但魂魄彷彿被它吹起,飄起在黃昏中再消失進那道牆裏去。撿根樹枝,邊走邊在牆上輕滑,磚縫間的細土一股股的垂流……咔嚓一下所送走的都紮根進記憶去釀製未來的問題。那可能是我對於牆的第一印象。”深夜的園子,黑魁魁的,參天的樹木沉寂不語,到了明天,又會是人流攢動。然而,它已經不是史鐵生的地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