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藝術面前,我們有多卑微
由於所學專業的關係,自己在帝都需要經常看不同的展。有的純屬愛好,有的是專業所迫,有的是陪親朋好友。這裏面畫展居多,博物館次之。説到“經常”,其實也不算太頻繁,大概一週兩到三次,常常也是同一個展看兩到三次。路線也常常是三點一線的模式:“中國美術館——學校——798各大畫廊”。琉璃廠也常去,但主要是去韞玉齋看看有沒有新上的台版日版畫冊字帖,或者剛出鍋拓好的印集,然後順道去榮寶齋的沉香館聞聞香氣兒,捎腳兒瞅一眼沈尹默、吳昌碩的掛軸,然後再去安邦筆莊買幾隻小狼毫幾隻長鋒羊毫,再去匯墨軒切幾刀宣紙,然後中國書店、一峯線裝書店摸兩把古籍冊頁。這一套全活兒了,我就可以登着自行車滾回中關村大街了。
當然逛琉璃廠不是看展覽,我把自己幻想成民國或者北平時期,那些逛八大胡同抽大煙的沒落的公子哥們,從另一種意義上,我是在“逛窯子”,一個積聚着老北京的美、中國傳統的美的“窯子”。
美好的事物總能攝人心魄。幾次看展下來,我突然想把這世間懾人心魄的程度分為漂亮、好看、美這三種。漂亮易得,夏天熱切的葵花,鼓點隆隆的夜雨,都有清晰濃烈的輪廓。用水把漂亮化開,反覆暈染而得好看,就像預謀與一片雲朵擦肩而過,攪亂一池秋水來心裏蕩遊一晚。那美呢?她太難定義了,美大概就是美吧。
為了定義這種“美”的感覺,我從開始囫圇吞棗的看急劇轉向了食不厭精的“攫”。是對美的“攫取”,一種有針對性、常常處於攻擊勢能的對作品深度挖掘的理想狀態。我在試圖培養一種主動的感受力,而不是對作品的被動的敏感。試圖學着像史論批評家那樣去歸納她們,也試圖用藝術家的感受、用情緒去幻想。當然這種想法和狀態只適用於自己特別喜歡的畫展中,每一次都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學習和體驗。我一直覺得看展主要是一種沉浸、而非一個弄明白的過程,是一個“how”大於“what”和“why”的過程。當然這可能是我自己所理解的藝術家角度去看展的方式,必定會有很多缺陷。但我也一直認為,那些展覽中的藝術品(比如繪畫),她們大多具有“女性”屬性,原諒我直男癌式的把“它們”直接定義為“她們”,她們是女性,需要被欣賞,被重視,被感受,被愛,甚至是無條件的愛。這比被理解更重要。
這就比如你喜歡一個女孩子,喜歡她就好了,幹嘛要問那麼多的為什麼呢。就像如果你喜歡的姑娘讓你買包包,直接買給她就好了。
是啊,當一副作品掛到了牆上,她便在燈光下具有了生命力,具有了像星系一樣的運行規則。有的人開始膜拜,有的人幻想駕馭。在藝術面前,我們有多卑微就有多狂野。
一位女士在給自己的女兒講解曾梵志
媽媽畫爽了,就不搭理兒子了
畫展看多了之後,特別是藝術專業的人們,大概可以拎清一張畫到底好不好。馬列維奇説,繪畫已死。繪畫的形式到目前來看,如果繼續向前探索,確實是很有難度的。在這些僅有的繪畫種類、形式中鑑別一張畫是否美,是否有意思,難度的絕對值會變低一些,甚至看多了,你會覺得美已經不重要了,有趣的,令人眼前一亮的東西比美更重要。在繪畫中,其實也存在“好看的皮囊太多,有趣的靈魂太少”這個道理。
就有多狂野。
不過我相信有趣也是美的一種。美術館裏常常會發生一些有趣的故事。比如一些美好的邂逅。我發現在美術館看展的人羣中,少男少女們大部分穿着得體打扮優雅。常常會遇到搭訕的場景,我猜想他們大概覺得,反正都是熱愛藝術的人,大概也不會差到哪裏去,date一下也無所謂。也有一家三口來看展,或者一對小基友來看,我常常讚歎,美術館真是一個温暖柔和的世俗避難所。
被那位先生抓拍到的背影
《不被定義的時間》
常常會被一些場景打動,甚至有時候在想象自己對於後代的藝術教育。在美術館經常會看到一些渾身散發少婦氣息的三十多歲的優雅女性,認真的在給孩子講解。三十多歲的女人啊,就像北京的秋天,這個全世界最美的季節,明媚、温暖,開始凝結內心充盈的誘人果實。我常常會幻想自己已經內心成熟,也有這樣一位優雅得體、嚮往藝術和美好生活的太太。我會經常停在她們的不遠處猜想她們的生活,就像中戲文學系影視文學專業的寫作課——蹲在火車站觀察人羣。
我喜歡拍展覽上看展的人勝於拍畫作本身,與辛波斯卡“我喜歡寫詩的荒謬勝於不寫詩的荒謬‘相比,這裏明顯帶有一絲偷窺的不道德的意味。我也曾經被偷拍過,還是一位來自上海恆德律所的律師先生。那天我穿着一套運動服揹着一隻巨大的始祖鳥防水包蹬着自行車從學校出發,準備在中國美術館對面的百花美術商店買點茶花紙,買完順道進了快要停止發票的美術館。一層各個展廳快速瀏覽了一遍,我停在一組比較感興趣的畫前準備拍照。當我拍完照片準備離開的時候,一位先生輕拍後背叫住我。他拿着自己的蘋果手機,向我展示他剛剛拍到的我的背影。看的出來,他很高興抓拍到了我拍照的這一幕。
其實我就想拍這一車的蘆薈
一對有愛的父女倆
“我覺得這幅《不被定義的時間》,因為有了你的背影更加完整。“
他的偷拍沒有給我帶來任何不快。我見他一身得體且很有質感的西裝,還有和我戴的同樣品牌的我很喜歡的ic!berlin眼鏡。我突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那場景好像從一本書裏出來。我想起來了,是杜拉斯《情人》的開頭。
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裏,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説“我認識你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説你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説,我覺得現在你比年輕的時候更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那時的面貌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面容。”
想到這裏,我突然有一絲興奮,好像自己已經是一個世界級的畫家,在公共場合被人認出。我甚至願意相信這是一次真實的蒙太奇閃回鏡頭。
於是我問他要過照片,藍牙連接不上,加了微信好友,傳過來。兩人沒説幾句話,他朋友圈裏全是分享的一些關於法律的專業貼,他應該也看了我的朋友圈,裏面全是自己遊山玩水的圖片和配詩,詩歌的風格大概可以總結為“這個地方是個好地方”、“這個姑娘真漂亮”等等。他可能看出了我的庸俗,沒過幾分鐘,我再看他的朋友圈,他已經把我刪除了好友。
我轉了一圈,回到那組畫的展廳裏坐下,發現他恰好坐在我的旁邊。我們一同默默地看那組《不被定義的時間》。
接下來可能是漫長的等待對方先開口搭訕的時間。兩個大男人在一條長凳上並排坐着,結果誰都沒有開口。我尷尬極了。
”呼神護衞!”
我在心裏大喊。一隻銀白色的雄鹿飛奔而來把他撞開。然後鹿停在我身邊。
它太美了。我仔細打量它,讓它坐下。它舔我的耳朵和我親暱。可是直到消失,這隻鹿也沒有看那組畫。
我有些後悔。一直猜想那位律師先生關於“完整”的定義。他所説的完整究竟是他的邏輯上的完整還是畫的完整?我不得而知。
我只知道,那些撩動我,讓我久久為之心跳的感覺。我回頭又望了一眼那組畫,她沉默不語,平靜的有些高冷異常。我又想到那位先生與我搭訕的場景,我們之間奇妙的交談,以及自己背影給他帶來的豐富聯想甚至是創作衝動——因為捕獲某個瞬間興奮的按下快門——我在心裏慢慢綻開一束火花。
我開始笑出聲來。是的,在這畫裏畫外,最好看的應該是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