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鄉是個山明水秀的地方,從遵義市東向七八十里,翻過烏蒙山的支脈,再跨過幾條河,到了一個叫青溪河的地方就是了。路是很難走的,若是第一次去的人,坐在車裏,看到車在崇山峻嶺間的盤山路上艱苦跋涉,一定嚇出一身汗來。不過現在到了鎮上,可以不用坐車,可以坐着船,慢悠悠地下行個十幾公里,也就到我故鄉了,唯一的消受是兩岸秀美的景色。
我們那裏的人家都是背山臨水起屋的,之前還有吊腳樓,現在也消失了。換來的是模樣不大好看的小洋房,不過十年前,我們那裏真真全是古老的木房子,黑瓦的房子和山水很相稱,窩在山前水邊,看不出一點點的不妥帖來。
故鄉的山極俊秀,不顯得蠻大,也不顯得纖弱,而水最可稱讚了,清冽深幽,猶如碧玉,在別的地方實在是見不到這麼好的水。
興許是山水的關係,我們那裏的女孩子都長得漂亮水靈,山中出俊鳥大概就是這個意思。而芸芸是所有水靈女孩子中最水靈的一個。芸芸名字是怎麼來的呢,早已無法考證了,她的本名並不是這個,但是所有人都親切地叫她芸芸,她也高興地答應。芸芸是我姐姐的同學,她們兩個人親如一個人,因為姐姐的關係,芸芸也把我當作弟弟對待,於是我得以旁觀她幾歲到二十幾歲的人生。
芸芸的右腳比左腳短了一些,所以走路有點跛腳,但並不是很明顯。芸芸的這點殘疾是天生就有的,所以人們也很視作平常。旁人並不覺得她和自己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我見到芸芸的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但凡見到她的人,都會被她一潭秋水般的眼睛吸引,以致於全然忘記了她的殘疾,或者是她的殘疾和她的眼睛比起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芸芸一開始都是快樂的,美麗的小小的人,哪裏有什麼不痛快的事呢?不過長大了一些後,終究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不足,於是便有些自卑起來。而這自卑,也隨着年紀的增大,便越來越大起來。芸芸終於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女孩了,她是不能讓人看她的跛腳的,誰要是看了她的腳一眼,或者是在她走來的時候笑笑,她雖然不説,但是過後都是惱怒得紅了眼圈的。她幽閉的心事,無人可以傾訴,顯得更加可憐了,有時候見到她,也憐惜得不行。或是越是害怕旁人,所以芸芸和我姐姐就越加好,上學時,我常和姐姐拐一個彎去她家,等着她一起去上學,那是頂美好的回憶,我們三姐弟,慢悠悠地走在鄉道上,她們又盡力地哄我,作為一個小孩子,是很滿足的。
芸芸常對我説,“不要長大哦,長大就不好耍了。”我那時巴巴地想着長大,怎麼會理解其中的話呢。我就撅着嘴説,“不行的,我要快些長大才好。”芸芸就笑,笑時,眼睛會彎成月牙形,亮晶晶的,猶如一彎新月。
我就在想,老天為什麼要讓芸芸長這麼好,又要讓她的腳瘸了呢?我不知道是什麼滋味,小小的我總覺得她有一種淡淡的哀愁,是不被常人所發現的,而我卻早早地發現了,所以我儘量不去看芸芸的跛腳,但是越想着不看,眼睛就越愛往她的腳看去。所幸芸芸沒有發覺我內心的掙扎。
我們曾經一起去採過蘑菇,在夏天時,蘑菇一片片從青岡樹林,從松樹林裏冒出來,有大腳菇、油頭菇、紅菌,多得不像話,我們會揹着背篼去,可以裝幾十斤,要是運氣好,一早上就可以撿一背篼。我、姐姐還有芸芸,我們在很早的時候就去了,天朦朦亮,我們就去了,在半山腰向下望我們的村莊,一片霧濛濛的,村莊還在沉睡呢。
我們在樹林裏面鑽來鑽去,快樂得很,芸芸這時話就多起來,笑就多起來,因為沒有人會在意她的腳,樹林、蘑菇都是不會説話的,而我和姐姐更不會笑芸芸。芸芸已經能感受到別人的嘲笑了,在學校時。
那天我們真的撿了很多蘑菇,我都背不動了,芸芸説,你分給我和你姐姐,你空着手下山吧。我就很感動,下山對於芸芸來説是很艱難的。我知道我不該搖頭拒絕,因為細小的心情都會被芸芸察覺到的。我把蘑菇分給她們,她們下山時再給我,我還要去向爸爸媽媽邀功呢。
芸芸下山時的確很困難,兔子下山也很困難,走快了,近乎滾。瘸腿的芸芸下山的樣子很讓人心酸,於是那天我一直緊緊跟在芸芸背後,生怕她摔着。
芸芸和別人大吵一架是她在唸五年級的時候,課間時,她後桌的人用剪刀剪她的頭髮,但是一不小心就剪掉了很多,芸芸發現了,和那個人吵了起來。那個人一急,衝着芸芸低聲説了一句,你是瘸腿。一句話就將芸芸打懵了,芸芸愣了半響,眼淚賽馬似的從眼眶裏跑出來,芸芸就跑出去了。那時我在讀三年級,教室在她隔壁的隔壁,芸芸跑出來時我從窗子裏看到了,我心一緊,趕緊跑出去,我看到芸芸在學校後面的小樹林那裏站着,一動不動地站着,也沒有哭,背影孤獨蕭索,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芸芸變得越來越不快樂了,我深切地感受到了這種變化。但是讓芸芸跌落入谷底的是她爸爸的死。
那是我們那裏的一個大新聞,她爸爸在打大雷的下雨天去拔鼓風機的插頭,他從屋外面淋了雨回來,渾身淌着水就去拔插頭了,可是剛摸到線,窗外一個雷電圈就輕飄飄地跑進來,將他爸爸打死了,芸芸是清晰地看到這個雷電圈的。他爸爸倒在那裏,她媽媽知道是被雷了,趕緊跑出去。我們那邊有個巫醫,人被打死了,要脱下鞋,在腳底板鑽個孔,然後吸這個孔,要把雷電吸出來,可是那個巫醫不管怎麼吸,芸芸的爸爸還是死了。巫醫無奈地説,他的腳都被雷電燒焦了,救不活了。
於是十二歲的芸芸就沒有爸爸了。
葬禮的時候我去了,我看到芸芸包着白色的尖尖帽跪在她爸爸面前,她在哭泣,像是靜止了一樣。她在那羣哭泣的家屬中顯得那麼小,顯得那麼不融於眾,你能一眼就分辨出哪個是芸芸,哪個不是芸芸。
靜默的山,潺潺流去的水,孤獨的芸芸,都融為了一體。我只能遠遠地看着,不敢靠近一點,我突然覺得很傷心,我和芸芸被分開了一道很長的距離。
她爸爸的葬禮完畢後,她又去上學了,那天我在校門口遇到她,我喊她芸芸姐,可是她像是沒有聽到一樣就從我身邊走過去了。她和我姐姐也不那麼親熱,她變得總是一個人起來,你不管在哪裏見到她,不管看到她在幹什麼,她都是一個人了。她爸爸的死,讓她更加孤獨起來,她爸爸是很愛她的。
芸芸上了中學後,每天都要從我家門前過,我經常能見到她踽踽獨行,她和我姐姐似乎又好了些,但終究不如小學那麼親熱了,我曾隱晦地問我姐姐她和芸芸怎麼樣了,我姐姐説就是普通朋友啊。
我吃了一驚,她們的關係到底是什麼時候變壞的呢?我一點都沒察覺,我以為她們還和以前一樣好呢。後來我長大了一些,因為遇到這樣的朋友,從起初的極親密到後來的關係泛泛,不由得理解了姐姐和芸芸的關係。
我和芸芸也因為我姐姐的關係而淡漠了,我們很少見面,見到了也不知道説什麼。我上初一時她初三,初三的芸芸出落得更好了,她的一顰一笑都美得讓人心疼。我不敢靠近她了,美好的人總是讓人想靠近而又不敢靠近。我常在教學樓的天台上看到芸芸,有時她在那裏讀書,有時就只是發呆,那裏人很少,芸芸可以避開所有人,她喜歡一個人。我看到芸芸在天台時,我就會懷着忐忑的心情也上天台去,在一個和芸芸很遠的角落,我偷偷地看上她幾眼。芸芸似乎不認識我了,她不同我講一句話了。
我時常望着天邊那一抹灰色的山巒線惆悵不已。芸芸,你不認識我了嗎?也許是我長得太大了,模樣變了,她説過不要讓我長大的。
芸芸是什麼時候戀愛的,我一點都不知道,當我在天台看到她和一個瘦削而眉清目秀的男孩約會時我失落極了。這個男孩是從大山裏出來的,寄宿在學校,總是穿得破破爛爛,因為土氣成為大家嘲笑的對象。芸芸和他大概就是因為同是被大家嘲笑的對象而變得惺惺相惜的吧,進而就在一起了。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時候我們那裏,初中戀愛不是早戀,是很正經的戀愛,是很正經的結婚前奏。因為我們那裏的人,多是初中畢業就不讀書了的,初中畢業不讀書了,那就要結婚,所以結婚對象多是初中同學,我們那裏很多這種情況,父母多是盼着子女在初中戀愛,然後找到對象,這是很悲哀的事實。
芸芸和他在一起後似乎快樂了一些,常可以從芸芸的臉色看到輕快的笑。他們小心翼翼地戀愛着,除了我之外,沒人知道他們的事情。我曾經看到過他們親嘴,是在學校旁邊的油菜花田裏,我看到他把手伸進芸芸的內衣,那一刻我渾身充滿怒火,但是又絲毫沒有辦法。
我在深夜時想到這個就哭了。
我和那個男生後來有正面的接觸,那是在他們要畢業時,他們分開了。我看到那個男生在操場的最邊處哭泣,他把頭埋在膝蓋裏,身邊是淹沒到小腿那麼高的瘋長的草,被風一吹,一片一片地伏下了身子。
我看到他在哭,於是我也坐過去,坐在那個男孩旁邊。他哭我也想哭。
是芸芸把他放棄的,他本想着畢了業後就帶着芸芸回他山裏的老家,可是芸芸拒絕了,芸芸不想這麼早結婚,也不想去山裏。
芸芸還要讀書呢。
芸芸初中畢業後,她媽媽又嫁人了,芸芸沒被帶過去,因為芸芸太大了,她媽媽只帶着她弟弟嫁過去,還給她弟弟改了姓,芸芸沒有。
芸芸一下子就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芸芸和她繼父説,只要她繼父支持她唸完衞校,那麼老家的房子她不要了,全給她繼父,這是她爸爸留給她唯一的東西了,她繼父並不是一個很壞的人,同意了,但並沒有要芸芸的籌碼。
很多年後我回想起這件事,我不知道小小年紀的芸芸為什麼會有這麼現實的想法,這麼小就知道交易了,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成熟的。
芸芸在上衞校之前,我了終於見到了一次芸芸,那次我是去水庫釣魚,她繼父家就在水庫邊,我和芸芸在路上見到了,因為芸芸也要去她繼父家。於是我們同行了很長一段路,我和芸芸一開始什麼話都沒説,我的心提起又低下去,我不敢去看芸芸。很久很久芸芸才説,我還記得我們小時候,那時候我們很好的。一句話就讓我傷感起來,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們清清淡淡地説了一些話,在要分手時,芸芸對我説,你好好去讀書吧,讀出去,不要回來了。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我就和芸芸道別了,芸芸衝我笑了笑,跛着腳走遠了。
我後來畢業了,考上高中了,又去了很遠的地方讀大學,我和芸芸再也沒見到。我只零星地聽過芸芸的一點消息,她衞校畢業後就結婚了,現在在我們鄰鎮的醫院當護士。而那個鄰鎮我從來沒去過,我想象不出芸芸現在正過着什麼樣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