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相由心生”這詞,出自佛經。何謂相?諸法體狀,是謂相也。就是説,一切有為法,都算相,這算常識。
然而擱現代,這個相字,硬生生地,被以貌取人的諸位,扭成了相貌的意思。彷彿一個人心靈醜陋,會見於相貌;反過來,相貌猥瑣,也可見證心靈。可惜了佛家妙語,被憑空拉大旗做虎皮了。
又,“以貌取人”這詞,是孔聖人説的。“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聖人以此自悔。
所以啦,以貌取人這種事,佛家和儒家,聰慧的釋迦摩尼和博學的孔老夫子,都是不贊成。
但是架不住世上的人,不惜歪曲“相由心生”這類詞,來給以貌取人找理由。許多人想象,奸佞多是巧言令色、醜陋猥瑣。其實如和珅在歷史上,真是好相貌;如果真像王剛老師演的那麼一臉奸笑……乾隆未必多喜歡他。
所以,人容貌生得美好,就果真是大福氣了嗎?
卻也未必。
索爾仁尼琴在著名的《古拉格羣島》裏,説了這麼個細節:
1937-1949年期間,許多被髮配到流放地的蘇聯女子,都過着糟糕的生活:一個營房裏擠了五百個女人,污穢殘破,難以形容。有規定禁止男性進入女性營房,但並沒有槍支來維持這個規定,如我們所知:在流放地,沒有武力威懾,一切規矩都默認可以破壞。男性犯人會湧入營房,四處端詳。女性營房裏無可遮蔽:沒有帷幕,沒有像樣的隔擋。
索爾仁尼琴説:唯一的保護措施,是你老,或者,醜。
不老或不醜的女性,自然會遭遇不幸。此時,美貌成了她們的詛咒,成了她們的罪過。她們遭遇凌辱,遭遇威脅,這種情況下——索爾仁尼琴寫道——聰明的女人,只能選擇性地挑一個男人來委身,以便當其他人來凌辱她時,可以報出名來嚇唬一下對方。這意思是,聰明的美女也無法獨善其身,只能減少被凌辱的次數,投托一個可靠的對象。
但這還不是全部。實際上,許多犯人,是受了株連,被定為“人民的敵人”,從此就失去了人權。她們被挑去檢查時,是赤身裸體的——長官們要挑揀一下。長得美,而且願意獻身任長官們為所欲為的,可以得到優待。所謂優待的意思是:勞力輕些,不會餓肚子。伺候長官睡覺,受各色我們難以想象的皮肉之苦,還是免不了的。
非只如此,中國也有類似故事。
唐德剛先生説,1852年冬季,太平軍攻佔武昌,為時雖短,東王楊秀清已經開工,要全城十三歲至十六歲少女,向官府報到,以備選入後宮,違令者罪及父母。當時太平天國執法嚴峻,民間認為“除殺之外無他法”,沒法違抗。不得已,武昌父母想出了聰明招:自家的漂亮女兒,“污穢其面”,好好的白淨臉蛋,塗成鬼樣子,好矇混過關。
不料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太平天國在報道處,已經準備了滿盆清水,來報道的姑娘,先洗臉再參選。想扮醜?嘿嘿,逃不過啦!——當場就選走了六十個美女。
哪位説了:這個嘛,主要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平民才會吃這種苦頭。
又非也。
以前寫過這個故事:
南北朝時,北魏猛將楊大眼勇冠天下,魁梧英偉,號稱可以手捉飛鳥、頭上繫着三丈的布奔跑而布不着地;夫人姓潘,是個妖嬈的美人,喜好戎裝,沒事便與楊大眼一起出入軍營。生下孩子來,叫做楊華。潘夫人後來行止有不端處,自盡了。當然,沒妨礙楊華的好容顏。《梁書》説楊華,“少有勇力,容貌雄偉”。
然後就出事了:
按史書原話,北魏太后“逼通之”,想要了楊華。太后落花有意,楊華流水無情。楊華知道自己不肯,一定會出大問題,所以臨了,“懼及禍,乃率其部曲降梁”。楊大眼跟梁打了一輩子仗,臨來兒子卻去了梁,就為了老太后的一點兒色慾。
這事還有後續。魏太后對楊華思念彌深,不能禁止,於是寫了《楊白花歌》,讓宮女們拉手合唱,以慰相思,曰:“陽春二三月,楊柳齊作花,春風一夜入閨闥,楊花飄蕩落南家。含情出户腳無力,拾得楊花淚沾臆,秋去春還雙燕子,願銜楊花入巢裏。”
聽起來很動人,但一個大男人被叫做楊花,總有點怪怪的。
這是個因為“不約,太后,我們不約”,最終導致美少年叛逃敵國的故事。您可以想象,楊華一定是試了諸般法子,逃不過,這才出了叛國下策。在這個故事裏,長得美,也是種詛咒。
反過來想:能逼得美少年去國離鄉,太后得多如狼似虎啊!
您大概明白了。
在文明和平的時代,大家還有所限制,有所顧忌。美貌可以少遭遇強權的掠奪,所以在和平時代,生得美、人富裕、身體健康、有才學,都是好事。
但在禮崩樂壞、強權彌天、綱常淪喪的時代,慾望被完全釋放,美貌就會成為一種詛咒,遭遇貪婪與掠奪。暴力與威權,足以掃滅一切抵抗。美人生在這種時代,就難免紅顏薄命:生在一個暴力與威權可以赤裸裸為非作歹的時代,美人也會倒黴,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
想想《西西里的美麗傳説》好了。美麗做錯了什麼?並沒有。只是生逢亂世,丈夫遠行,周遭的嫉恨與貪婪就形形色色了。在和平年代,美貌可以讓萬人崇敬;在亂世和僻遠之處,美貌則能激發近於仇恨的貪婪。
是故,越是自以為美貌的、富裕的、讀書知禮的,越渴望和平現代。
而可以推論的是:盼望着亂世的人中,有許多,是相當缺乏以上元素的。
盼着亂世好一人分個小美女的,當然也可以理解:誰沒點趁着規則破壞、不勞而獲的野心呢?何況世界那麼不公平,攫取一點好處,也是人心難免。
但是:
那些好亂樂禍的人,總是相信只要下克上,搞顛覆,進入威權暴力時代,就能
瓜分美人,人手一個,卻也有些天真;殊不知暴力時代,一切都掌握在最暴力的那個人手裏,跟着起鬨幫閒的,未必能分一杯羹——楊秀清也以為跟洪秀全起事,可以分權得意,後宮各幾十個美人,沒兩年便被做掉了。
真到了威權暴力下的亂世,大多數人都要倒黴,得意的總是極少數。
自然,最倒黴的,依然是美人們。
在古拉格羣島上,在武昌城中,在其他任何時代,被威權與暴力侵犯的美女們,與其是説她們“真是不幸啊,誰讓你們生得美,卻又柔弱”,不如説是:
“你們真不幸啊,趕上了這個不講理的、逼迫你犧牲自己的年頭。”
我所能建議的,也只有一句:
美人哪怕倒了黴,自有暴力與強權攫走她們,也落不到如我們這樣平民百姓們的手中。
當想為不講理的年頭搖旗吶喊做幫兇時,最好記住,美人哪怕倒了黴,自有暴力與強權攫走她們,也落不到如我們這樣平民百姓們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