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逄春階鄉野小説《芝鎮説》連載之一百二十一:“母親啊,我為你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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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逄春階


第十章 傷痛地


“母親啊,我為你一哭!”


想起《祝福》,猛不丁想起了雷震老師,想起四十年前的那個沸沸揚揚的雪天。那年的雪真大,從頭天夜裏開始,雪糰子一疙瘩一疙瘩地自天上往下扔,遠處,往日黏土壘成的煙囱裏冒着的黑煙,也變白了。下了晚自習,俺們從教室到芝鎮教堂跑,臉被雪拍着、剟着、烀餅子一樣烀着,都看不清路。早晨醒來,扒開教堂窗户一看,院子裏的雪都滿了,大門被雪封住,推不開,夜裏有幾個同學害冷,對着厚厚的木頭門縫撒尿,尿和雪把門口給凍住了。


頭一節課是雷老師的,上課鈴響過,還不見老師身影。我的語文卷子落到教堂了,想回去拿,拔腿往外跑,跟雷老師撞了個滿懷。雷老師頂着一頭雪花,我這一撞,把他的雪花撞掉了不少。


“同學們,兄弟我(雷老師刻意學習馬寅初,也愛説“兄弟我”)來晚了,路上打滑,走不快。大家看看窗外的雪花,多麼好,自由地飛舞的雪花。”雷老師一邊往講台上走,一邊讓大家看窗外,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他説:“同學們,今天兄弟我領着學習魯迅的小説《祝福》,這本來是學期末的課,但這篇小説的背景是冬天,而且是下雪天。今天這場雪幫忙,老天幫忙,幫忙兄弟我教你們。白樂天説,文章合為時而著,兄弟我要説,文章合為時而讀。為文有時,讀文亦有時也。咱把別的課先放一下,先學這一課。我看到雪已經停了,咱在雪地裏上課。好不好?”


同學們都興奮地站起來,嗷嗷叫着往雪地裏跑。雷老師説小點聲,別讓趙校長聽見。説完,又説:“無所謂,他聽見就聽見。有啥大不了的!”看看天,雪沒有停,不但沒停,還越來越大,雷老師抬起頭來,讓雪落到嘴裏:“雪啊,你下吧,埋葬舊世界!還我潔白的空間。”掏出酒葫蘆,喝了一口,讓大家都來,每人一口,男同學有個別的不敢接酒葫蘆,雷老師搗那小膽的一拳:“男子漢!喝!”差點被擊倒的那位,哆哆嗦嗦抱着酒葫蘆,抿一口,在雪裏跺着腳。女同學不敢往前湊,雷老師指着女同學“你,你,你,還有你!”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吱咯吱響,大聲喊:“你們已不是祥林嫂了,你們解放了,過來,喝!大口喝!”女同學們喝了酒,腮紅馥馥的,眼睛黑亮黑亮的,她們笑着、跳着、叫着,這個畫面一直固定在我的記憶裏,美啊,天然的美!


一會兒,一葫蘆酒喝光了,“拿!公冶德鴻!在我辦公桌最底下的抽屜裏。”我去他辦公室把酒拿來,他把酒瓶攥在手裏,一邊講,一邊喝。大家站在雪地裏,身上頭上都落着雪花。


“兄弟我大致講一下魯迅的寫作背景。先分析開頭第一句:‘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這第一句,就定了整個小説的基調。一句話概括出了整個時代。”


雷先生還試着改了一下:“有雪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説完,馬上自我否定:“魯迅強調的是,舊曆,批判的是舊東西的頑固性,負隅頑抗性、反動性、吃人本性。祥林嫂是千千萬萬的中國婦女典型啊,她是我們的親孃,我們的祖母,我們曾祖母,我們高祖母啊,捐門檻啊,捐門檻啊!這不是吃人又是什麼!魯迅在詛咒,詛咒像魯四老爺一樣的惡人!他一生都在詛咒!現在,魯四老爺這樣的人還有沒有?有,魯四老爺真是跟愚公一樣,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魯四老爺我真想給他斷了根,可斷不了啊!這種人存在一天,祥林嫂就沒有好日子過,就不開心!祥林嫂啊,母親啊,我為你一哭!”雷老師突然跪在雪地裏,號啕大哭,眼淚滴下來,那雪就被滴了一個個小窟窿。雷老師的脊背上落了雪,那雪在顫動。


我們跺着腳,雪越下越大,一個個成了雪人,雷老師也成了雪人。雪天裏的一課,讓我終生難忘。我的學習寫作的種子,大概就是在那個雪天種下了。


雷老師哭完,對我説:“公冶德鴻,知道嗎?你爺爺公冶祥仁特別喜歡《祝福》,有時讀着一些段落都能落淚,他還用毛筆抄了一遍送給了我。後來讓幾個熊孩子給燒了。”


雷老師説他親耳聽過我爺爺在浯河沙灘上背誦過《祝福》,那是在我爺爺騎着毛驢行醫歸來的一個仲夏月夜,爺爺喝了一點酒,那會兒我親老嬤嬤早已過世了。當他背到祥林嫂後來捐了門檻,覺得自己的身子乾淨了,又去擺祭台,依然被拒絕後,我爺爺眼裏閃着淚光,繼續往下背: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台,只是失神地站着。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暗夜,怕黑暗,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是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遊行的小鼠,否則呆坐着,直是一個木偶人。”


雷老師説我爺爺眼裏的淚光,在浯河映着的月光裏,像螢火蟲。


(刊頭題字:逄春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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