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打工人為什麼會集體落入“狗屎工作”陷阱?

由 司馬盼香 發佈於 休閒

作者|郭海惟

郵箱|guohaiwei@pingwest.com當代,人們正在越來越憎恨自己的工作。“而世界經濟正在加速淪為一台生產無用垃圾的巨型引擎。”這是美國社會學家格雷伯在遺作《Bullshit Jobs》(狗屎工作)中所告訴大家的論斷。這部曾經讓無數歐美打工人動容的書籍,在今年7月份發行了簡體中文版本。或許,這打碎了過去很多人,對社會進步所抱有的美好想象。按照唯物史觀的發展規律,我們原本應該會進入到一個讓勞動者越來越幸福的時間中:工具會替代掉那些沒有創造力的工作,進而將那些需要人類創造力的部分還給大眾;又得益於機器的快速發展,人們的工作時長應該會從原來的5天制,逐漸變成3天,甚至更短——凱恩斯就曾預言,在20世紀末,科技水平足夠進步,人類每週的工作時長會縮短至15個小時。總而言之,勞動會成為一個愉悦人類精神的事情,而不再是一種強制性的苦力。但這些願望都在過去幾十年的技術進步中逐漸幻滅。我們發現工具雖然提高了生產效率,但並沒有讓人從工作中解放出來。優秀的溝通軟件、通勤工具,反而強化了工作對人的剝削。領導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將下屬從休閒時間跩回到工作狀態中。4天工作制不但沒有實現,996反而成為了一種打工人的常態。機器人雖然取代了簡單勞動,但新的工作卻一點不比流水線讓自己的精神愉悦。相反,無處不在的管理主義讓我們陷入到更痛苦的、帶有討好性質的社交陷阱中。複雜的辦公室政治、諂媚的客户關係、毫無意義的內部行政制度,精神上的折磨似乎並不比流水線的肉體痛苦來得輕鬆多少——兩者之間唯一的安慰是消費主義,但後者的高金錢消耗又讓人不得不依賴於那份讓自己疲憊的工作來獲得薪酬。圖源:unsplash這是人們最常見的,對工作的抱怨。那些小時候被視作蜜糖和希望的東西,如今變成了今天的毒丸。這也是格雷伯曾提出過的問題之一,但他的批判卻遠不止於此。在格雷伯看來,如果將人類社會看做一個整體,那麼大部分的工作根本就沒有任何意義。其中一個重要的例證是,如果一些工作消失了,人類卻不會因此產生任何影響。他在書中寫道:“如果世界沒有了護士、垃圾清理工、機械師,那麼我們的生活就會立刻受到災難性的打擊…哪怕是少了庫換小説家、斯卡音樂家,世界也會失色不少…但如果消失的是世界所有的私募基金首席執行官、遊説者、公關研究員、精算師、電話推銷員,那麼人類是否會痛苦不堪,就不好説了。”格雷伯將這些工作稱之為,“狗屎工作”。“不好説”是格雷伯的“謙辭”,實際上格雷伯認為上述大部分工作,對社會不僅沒有正貢獻,反而是有負價值的。當代人生活裏的“狗屎屬性”太過於突出,以至於很快就獲得了大量的民眾擁護。在後來一份對英國居民的調查中,調查機構發現竟然有超過37%的受訪者表示,他們認為自己所從事的工作對世界毫無意義。這份調查結果甚至超出了格雷伯本人的意外,以至於後來他在這本《Bullshit Jobs》裏提出了一個嶄新的“狗屎工作”判斷標準:“狗屁工作是一份毫無意義且往往有害的定期領薪水的職業,其無意義或者有害程度之高,乃至從事這份職業的人都無法為其找出合適的存在理由。”在格雷伯看來,這是一個令人震驚的社會浪費和職場精神霸凌。如果在英國社會37%的人都無法找到工作的社會意義,那麼剩下63%的人也有相當一部分實際上是為了節省這37%勞動者的時間而提供服務。那麼這意味着在西方社會里,至少有50%左右的工作是根本沒有任何必要的。換言之,我們原本應該已經實現3天工作制了,只是因為這些狗屎工作的存在,所以我們還在每天忙碌着。這還不算這些工作的“有害性”。格雷伯認為,每天從事找不到任何意義的工作,往往更容易滋生了職場抑鬱和辦公室政治內耗。人們會懷疑自己生命的意義,領導會專注於對上負責與對下控制。“人們皆知自己的工作毫無意義時,登記制度工作環境中的施虐受虐態勢會迅速加劇。”最終,狗屎工作實際上變相帶來的是狗屎組織和狗屎人生。圖源:unsplash打工人活在“新封建主義”裏?在《Bullshit Jobs》裏,格雷伯為這種“狗屎工作大流行”的現象找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解釋框架。他認為這種大規模的“迫害”不是一個簡單的市場經濟問題,而是一個大規模的政治性問題。他將這種現象稱之為“管理封建主義”。這是一個大膽到略顯激進的論斷,也被很多書評所低估的概念性論述。格雷伯在文章中這樣寫道:“管理主義的背後就是封建主義本身;這種新式封建主義充分偽裝了自己,用管理主義作為遮擋,藏於其間;財富和地位的分配已不再依據經濟,而是依據政治因素。”而這種政治性的本質,在格雷伯看來,其實是經濟和政治之間的交匯地帶——一種“財富再分配製度”。我們可以在書中很多地方都找到這種“管理封建主義”的證據。而這種“證據”又至少可以分成外部視角和內部視角兩個方面:在外部視角中,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企業角色在過去百年間發生的變化。以大型跨國企業為代表,越來越多的企業高級管理人員,實際上與生產、建造、修理、保養等產品本身越發不相關。一個行業越早期的階段,直接生產者擔任領導的情況就越普遍。比如,早期的商貿公司,CEO可能就是遠洋船隻的船長;目前一些跨國日化、食品企業,創始人往往是直接跟生產相關的化工專業人才——可口可樂公司的創始人同時就是可口可樂配方的創始人。同樣,在IT行業早期時代,CEO大部分時候都是由公司的創始程序員來擔任。但是隨着行業的不斷髮展,公司的角色會越來越遠離產品和供應鏈。程序員CEO,於是慢慢會被財務CEO、人力CEO、資本CEO所取代。他們的核心作用,不再是知道公司在製造業端的促進,而是“指揮”財富與企業內部資源的分配,並以此為基礎創造最大化的資本利得。這從跨國公司職業經理人的核心KPI變化也可見一斑。股東對高級管理人員的要求,正在從抽象意義上的公司良性發展,不斷向具體的“資本增值率”的方向轉變。而這種變化,不僅只是在近似壟斷資本的層面發生,也會延伸到很多初創企業。一個直觀的感受變化則是,銷售和資源變現導向型的創業者比例,在創業者眾的比例越來越大。但這不僅僅是指傳統意義上“隱晦”的資源變現,商業化能力在企業中的角色是綜合性的。以新消費為例,一家公司在短視頻社區的投放策略效率,幾乎可以直接決定一家初創公司的生死。這讓運營類的崗位,在過去今年時間,薪水有了很大程度上的飛躍。相比於運營效率,產品主義、品牌主張則更多是作為口號和話術,嵌入到公司的價值運營中。一切變成了“資源與資源”的遊戲。“品牌”在過去是一個神聖的、帶有家族傳承信念的東西,在新消費賽道中變成一個可以直接量化成為變現效率因子的工具。在這個框架裏,錢是子彈,銷售是士兵,市場份額是領土,企業則是領主。圖源:unsplash但在格雷伯眼裏,這是一個“畸形”的社會分工和分配方式:那些對人類真正重要的崗位(如生產、製造)的角色被邊緣化了。但那些對人類社會運轉中看似並不那麼重要的崗位(如電話銷售、金融服務業、運營),卻成為了公司組織和社會分配資源中的核心部門。這種趨勢如此之明顯,以至於格雷伯在書中如是感嘆道:“一個人的工作越是明顯地對他人有益,他得到的酬勞就越低。”而這種權利結構的變化,則成為了整個社會源源不斷誕生“狗屁工作”根源:即人們開始不斷地服務於極少數人的利益,進而形成了一種倒金字塔形狀的財富漏斗。格雷伯將狗屁工作分成五個大類:·隨從這類工作存在的目的大多是為了襯托其他人的重要性,如禮賓與接待、秘書、電梯管理員、一些銀行理財顧問等等;·打手這類工作存在的目的是維護經濟權力的利益,如廣告與公關、企業律師、白宮説客等。此外,我們認為競爭性獵頭、狼性銷售等,也應該包含在其中。·拼接修補者“純粹為了故障與缺陷而生,頻繁解決那些本來不該存在的問題。”大部分原本應該被數字化替代,卻依然被保留下來的工作,都算在其中。因此常常出現在一些程序員、行政、人力等行業的從業者中。·打鈎者“被僱傭來掩蓋組織不作為的員工。”在組織內部永遠拒絕背鍋的背鍋俠。例如,永遠沒有結果的調查委員會、獨立董事,部分公司的採購員和財務審計等。·分派者往往是企業的中層,負責派活,也是大量狗屁工作的直接製造者。在很多時候,他們會把看門的工作交給貓,再把抓老鼠的工作交給狗,以此來樹立他們在團隊中的威信。圖源:unsplash當然,這些分類並不絕對,只是對於工作類型的一個大概劃分。格雷伯自己也承認,自己的工作是否屬於狗屎工作,還是要每個人自己根據內心想法去做一個判斷。除了拼接修補者比較中立以外,其他狗屎工作的類型,大都可以在“封建制度”中找到相對應的樣本。我們似乎生活在一個自由的社會,但是每天工作服務的企業,卻是一個比任何政治形態都要集權的組織。如果觀察我們周圍的企業,我們會發現越是在生產環節中,接近“資源調配”的行業,這種“封建管理主義”的程度就越深,而員工面臨工作環境中的“狗屎程度”就越深。以某知名的大型地產集團為例。這家公司擁有一套極為複雜和龐大的接待系統,服務於內外部的貴賓和高級管理人員。去年,其酒店接待系統的高管喜好EXCEL表流出時,就曾引發社會對其內部等級分明與奢侈的接待流程所震驚。而這家公司甚至招聘了年薪超過30萬的電梯管理員,專職為開會老闆進行電梯調度。但由於老闆開會結束的時間,有時非常隨性,這也讓這份工作的主要職責變成了“背鍋”。這是一個典型的狗屎工作生產流程,它狗屎但是高薪,因此也不缺人幹。而對於普通員工來説,這家公司不僅喜歡搞全員營銷、還喜歡做全員文化建設,在公司內部大搞“領導崇拜”、學習領導語錄。老闆享受皇帝的待遇、高管享受領主的待遇。而類似荒誕的“領導崇拜”風氣也遠不止這一家公司,許多頭部同行都有類似的問題。此外,科技行業或許是最好的一個觀察標的,他們在極短的時間內完成了形態的快速演化。如果您是科技行業的觀察者,除了巨頭們龐大的業務規模外,您或許也會驚訝於他們在過去十幾年的時間中,官僚體系建設的驚人速度——發言體系越來越嚴密、摻和事的越來越多、話事的越來越少。圖源:unsplash重新認識體系與意義在本書,格雷伯簡單記錄了他與《經濟學人》就“狗屎工作”的一次辯論。《經濟學人》認為,狗屎工作只是傳統流水線工作,在新經濟時代辦公室中的一種“復現”。這種工作離實際結果遙遠,因此從業者很難擁有實際的“意義感”,但並不代表着所有的工作都是沒有意義的。畢竟如果一個組織是“經濟理性”的,它就不應該允許大量的沒有價值的工作存在。顯然《經濟學人》是堅定相信這種“經濟理性人假設”的。但格雷伯提出了相反的觀點。他認為,只有“國營”、“公共部門”聚集狗屎工作的論調是一種新自由主義“想當然”的誤區。如今的西方世界,大量的狗屎工作都集中在私營業務部門中。但相比於資本主義,格雷伯更想將狗屎工作氾濫的責任推向管理主義(或者某種程度上來看,這更像是某種官僚主義)。比如,大公司的權力往往是層層分包且不完全透明的,所以每一級管理幹部,都希望擴充自己的下屬,來獲得更多的組織權力。而就連目前一些以科學管理自居的頭部互聯網大廠,在裁員都會存在相應的站隊問題。強勢領導往往能夠爭取更少的裁員名額,保留更多的“槍桿子”。實際上,管理主義本身就根植於某種官僚主義,也從來沒有逃出過官僚主義。格雷伯將這種現象稱之為“效率的阿喀琉斯之踵”——那些管理效率的人,只會壓榨基層員工的效率,卻不會主動管理自己的效率。這也可以部分解釋,為什麼越是鏈條底部的勞動者,他們的待遇就越是堪憂。但那些圍繞着“封建領主”的工作,卻在不斷浪費時間。而生產的效率越高、這種工作的“狗屁屬性”就與日俱增。在書中引用的一組美國辦公者的勞動時間調查數據顯示,僅僅在1年維度的時間變化中,辦公者的實際工作時間就下降了超過5%。因此,格雷伯認為,資本主義與管理主義越是強大,其內部的“管理封建主義”就越昌盛,而帶來的“狗屁屬性”就越深也越複雜。以至於很多人會發現,“五種狗屁類型”會像交響樂一樣,迴響在組織和自己的工作中。圖源:《毫無意義的工作》其實,這本書裏面舉了很多誇張的例子,裏面一些“閒到荒誕”的工作,甚至會讓一些國內讀者感到“羨慕”。同時,格雷伯也講到了很多工作倫理的建構等社會文化觀念層面的分析。本文都無法一一羅列。相比於獵奇書中的案例、概念分析,格雷伯對於個體更重要的意義,或許在於提醒我們重新去反思發展和生活,並且站在更高的視角、用更多的案例,真誠地鼓勵我們相信自己對工作的“直覺”——如果你覺得這份工作沒有意義,是一份吞噬你青春的狗屁工作,那它就是。畢竟,我們已經處在一個“狗屎工作”氾濫的時代。而如果這種“狗屎性”來自於一種體系性的力量,帶有一點略微不可抗的時代性色彩,那我們就更加需要對自己的工作有更多的反思。而即便你已經掉入了這個陷阱裏,也不要過於沮喪,因為你不是一個人。但工作佔據了人類生命的50%,如果有些人正在從你身體裏偷走它,你當然有權利去重新思考和規劃自己的職業。大衞·格雷伯 |圖源:網絡最後,也是格雷伯在本書結尾時遞上的一碗“雞湯”:“大部分人喜歡在抽象層面談論自由,甚至聲稱自由是最重要的事情……但很少有人去思考自由的生活具體意味着什麼。”因此這本書的目的不是提出解決方案,而是倡導大家去思考和討論真正的自由,對“正常”有更多的反思。“狗屁工作是一扇窗”。它既外看社會,也內觀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