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疆手札-沙漠公路騎行遊記
01
不知道為何,一直以來,我對沙漠就有種莫名的情結。
年少時讀不懂三毛,還有她那本《撒哈拉的故事》。那時腦海中充斥着的浪漫,不過黃沙漫天的沙漠中,一身潔白長裙的女子,一路向前奔跑,後面沙粒飛揚。
當成長淪為一個背影,化作身後如血的殘陽。青春猶如一顆沙粒,一點思念匯聚的撒哈拉,看似波瀾壯闊的生活,終於成就了滿目的蒼涼。我終是讀懂了那個身着棉麻長裙的女子,也讀懂了她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盛放出來何種的美麗。
了無生機的沙漠,總有些許不一樣的生命,雖不至創造勃勃的生機,仍然一直堅韌的紮根其中。一如平庸而渺小的我們,縱然苦痛讓內心越發的冷漠,總會有些熱愛和善良在蔓延。
02
當我們騎行了五百餘公里,終於到達獨庫公路的終點庫車。這座跨越了歷史長河,幾百年來屹立不倒的城市,如今已然高樓大廈林立,一派繁華的景象。只有風穿過防沙林,攜着沙塵撲面而來,空氣中才瀰漫着一股淡淡的悲涼。
這座城市猶如電影中的龍門客棧,即使現在身處現代化的進程中,一些角落仍然留有千百年來的痕跡。連續多日騎行的疲勞,縱使一副異域風情,冤大頭也提不起一點的興趣,只有二師兄看到比自己臉龐還大的烤饢,忍不住連連稱奇。
我們一家三口在庫車短暫的停留,就匆忙趕往沙漠公路。從庫車到沙漠公路,我們騎行在無邊荒涼的戈壁灘上,偶爾路過油田廠區,遠遠望去,也看不到任何的人影。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公路,從車輪延伸到遠處,彷彿跟天空連成了一片。當我們經過一片鹽鹼地,只見鋪天蓋地的蚊蟲席捲而來,不到一會我們的身上,就被密密麻麻的蚊蟲所覆蓋。
就算我們嚴陣以待,束緊衣褲,仍然偶有蚊蟲隔着布料叮咬,或一個不注意竄進口鼻之中。第一次面對如此恐怖的情景,我們都害怕極了,一家人奮力的踩踏,大家都想早一點逃出個地方。
我們穿過戈壁灘到了輪南鎮,這個只有一條街道的石油小鎮,道路兩旁各種小店,加上稀稀落落的人影,已然不見了曾經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的情景。我們找了個旅店住宿,順便購買了一些補給品,而店家對我們這種騎行者,也見怪不怪了。
03
沙漠公路,全稱塔里木沙漠公路。本着縮短魯木齊到和田的距離,以及開發塔里木天然氣和石油資源戰略目的。僅僅用了兩年多時間,就在全世界第二大的流動沙漠中,修建出來一條長達五百餘公里的公路。
沒來到這裏之前,我每每遙想當年奮戰的修路工人,渺小如沙粒般的他們,究竟戰勝了多少困苦,才得以開天闢地修建了這樣一條堪稱奇蹟的公路。
第二天,我們終於站在了沙漠公路入口,從這裏開始,我們一家三口,將隨着滾滾前行的車輪,伴着風中浪跡天涯的塵埃,就這樣進入無邊無際的沙漠腹地。
最初呈現在我們面前是一大段的戈壁,已然有些裂紋的柏油公路,彷彿向我們講述着它的舊時光。繼續前行不久,我們路過了塔里木河大橋,混合着泥沙的河水,蜿蜒着穿過戈壁灘,孕育出兩岸的葱鬱之後,便消失在視線不可及的地方。
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終於騎行到了沙漠的邊緣。冤大頭和二師兄有一些興奮,他們衝向沙丘,我也停下車來,跟隨他們的身影。當我們踩在沙子上,一個個深淺不一的腳印,一直延伸到沙丘之上,而層層疊疊的沙丘,又從腳下連綿到天的另一邊。
一陣悶熱的風,吹拂着我的臉龐,冤大頭和二師兄則在沙丘上嬉鬧。我放眼望去,大片大片的雲朵,遮蔽了我們頭頂的天空,一顆顆屹立不倒的胡楊,彷彿散落一地的滄桑,點綴着這片沙漠的荒蕪。
他們説,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腐。他們説,這就是直指人心的力量。然而,斗轉星移,物是人非,誰又能理解那深埋沙海之中,千百年凝聚的悲傷?
04
冤大頭和二師兄玩夠之後,我們就下了沙丘,抖去鞋子裏的沙粒,繼續向前騎行。當沙漠公路0公里的里程碑出現在我們面前,道路兩旁大片的梭梭樹,也用它們的堅韌,點綴着我們眼前這片象徵着死亡的沙海。
不遠處,維護第一個水井房的大姐,在路邊擺攤售賣着小商品。我們拍完照片,便走向前去買了幾瓶可樂,在這樣與世隔絕的地方,如同三毛説的那樣:生命,在這樣荒僻落後而貧苦的地方,一樣欣欣向榮地滋長着。
八月中旬的沙漠公路,天氣異常的炎熱,我們也別無他法,只有頂着烈日騎行。當我們踏入塔里木沙漠的腹地,除了路過灌溉植被的水井房,也只有偶然經過的車輛,提醒着騎行的我們,仍然還身處人類文明之中。
當高掛的太陽慢慢下沉,褪去了它耀眼的光芒,天空一角很快就染上漫天的彩霞。殘陽如血的黃昏,漫天飛舞的黃沙,隨着用力的踩踏和大口的呼吸,即使隔着臉上的頭巾,我們仍然能夠品嚐到沙子的味道。
由於沙漠裏的夜色蔓延的非常快,我們為了更加靠近這片沙海,就在道路旁的沙丘上安營紮寨。冤大頭失去了對沙漠的新鮮感,索然無味的搭建着帳篷,二師兄第一次在沙漠裏露營,顯得格外的開心。
當我們終於把帳篷搭建好,吃完晚飯之後,各自赤腳盤坐在沙丘之上發呆。只見一輪碩大的太陽緩緩落下,夕陽的餘光撒在眼前的沙丘之上,眼前這片沙漠有了“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一般的詩意。
落日終是將沙漠染成了鮮紅的血色,夜幕也籠罩了天空和大地,些許涼意悄然無息的蔓延開來。我看了看身邊兩個人兒,心底便湧上一股灼熱。哪怕滄海桑田,世態炎涼,縱然這一輩子塵土飛揚,有了你們,內心總不至於荒涼。
01
沙漠裏的第一夜,除了二師兄和冤大頭此起彼伏的呼吸聲,只有一輪淒冷的月孤零零的掛在空中,在雲層之中忽隱忽現。當不言不語的夜幕之中,揚起一陣不知因何而起的風,我才感受到這片沙漠透人心神的涼意。
自己以往對沙漠所有的想象,不過是在文字和圖片上的延伸,擁有着別有一番風味的景物,給人英雄遲暮般的悲壯感受。然而,當我親近這片荒蕪之地,自己才真實體會到了它情緒上的真實。
猶如一顆沙粒,我們也曾向着風的方向,尋覓遠方的那片綠洲。只不過,從緣起到緣滅,從相逢到離散的一段段際遇。那些經年累積的傷口,最終讓我們漸漸不動的內心,淪為流動的荒漠。
穿過這一片沙漠,還是另外一片沙漠,疲倦的你説沒有風了,心便不動了。然而總有一些人,把自己活成了一株胡楊,透過千百年的歲月,還在執着的守望。
我們跌跌撞撞的生活,縱使歷經漫長的歲月,也有細碎的感動,散落一地。
帳篷外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打斷了我紛飛的思緒,夜幕籠罩下的這片沙漠,大的如此無邊無際。只要心隨情動,無論停在何處,也會活成一片綠洲。
我閉上眼睛,仍是相信。
02
第二日,晚起的我們沒有欣賞沙漠的日出,吃過一頓簡單的早餐,收拾好帳篷便匆忙的趕路。微風吹拂着冤大頭稚嫩的臉龐,陽光輕輕灑在二師兄的身上,早晨的沙漠顯得格外的温柔。
或快或慢的自行車,載着我們穿過空洞的時間,那些路過的一點一滴的景物,不知不覺就填滿我記憶裏每一寸的空白。我明白,不問風景幾何,今昔何年,這條筆直的沙漠公路,還有他們一前一後的身影,自此將印證自己無法磨滅的這段年華。
隨着時間的流逝,太陽變幻了模樣,當它在我們的頭頂注視着我們,這片沙漠也變得越來越是暴躁。不僅炎熱的天氣將這裏營造成了一個大烤爐,大風也時不時捲起一陣風沙,夾帶着一股熱浪向我們襲來。
水的消耗和休息的次數越來越多,我們沒有了閒庭信步的踩踏節奏感,各自的心情也變得越來越糟糕。我覺得冤大頭騎行越來越慢,他聽我説的話越來越嚴厲。終於,我還是和冤大頭不可避免的發生了爭吵。
情緒一瞬間點燃,心中就突然出現了一頭兇猛的野獸,我迷失了自己。散落在路旁的自行車,還有二師兄的沉默不語,以及一直掉眼淚的冤大頭,隨着風吹過來的悔恨,被我一飲而下,沉入心底。
那是一副永遠不會褪色的畫,印刻在記憶裏。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仍會讓人隱隱作痛。
03
當情緒隨着時間的遠走,漸漸平復之後,我們繼續趕路。公路遠處漂浮的熱浪,給人一種空氣都融化的錯覺。被曬的有些頭昏腦漲的我們,決定找一個水井房休息,避開塔克拉瑪干沙漠最兇狠的一面。
所謂的水井房,自己有所瞭解。這一條延綿五百餘公里的沙漠公路,總計修建了一百零八個水井房,用以灌溉公路兩旁阻攔風沙的植被。正是水井房的存在,這條公路才沒有被風沙所掩埋,也讓騎行穿越這片死亡之海成為了現實。
我們在一處水井房停了下來,只見一棟房屋有簡單的幾個房間,分為宿舍區和工作區。正在休息的大姐聽到我們的聲音,起身開門跟我們交談後,同意了我們停留休息的請求。
一番閒聊之後,我才知道水井房最真實的一面。這裏的每一個水井房基本都是一對夫妻,只有個別水井房是一個人值守。工作的內容包括修理管道,抽水灌溉,種植樹木,維護衞生,雖然勞動量並不大,可是非常枯燥和瑣碎。
他們就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堅守,在與世隔絕的沙漠裏守護着這條公路。除了永不停歇的風,還有恆古不變的星辰,無論過往的司機,旅人,還是像我們一般的騎行者,在這漫長的歲月裏,一一淪為了他們人生的過客。
大姐滿臉的皺紋,像是牆上斑駁的印跡,不知是風沙還是時光的雕刻,那曲折的形狀,又如此脈絡分明的清晰。有人感嘆這條公路猶如奇蹟般的存在,有人嚮往這片沙漠的神秘和美麗,而我心中縈繞着莫名的情緒,不知道是欽佩,還是憂傷。
04
水井房的停留,我們跟大姐一番短暫的際遇,隨着時間的流逝,終於做了告別。我知道,再晚一些,她將打開抽水機抽取地下水,灌溉道路兩旁的梭梭樹,然後她會吃一頓簡單的晚餐,最後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沉沉入睡。
週而復始,簡簡單單的生活,又何嘗不能演繹出一幕人生的傳奇?
當我們騎行到夕陽落下的時段,便在道路旁廢棄的房屋外安營紮寨了。荒無人煙的沙漠裏,這一處人類遺留的建築物,給了我們一些莫名的心安。燒水煮飯,簡單的晚餐之後,我們又度過了輪迴一般的夜晚。
騎行休息,喝水吃飯,搭建帳篷,收拾行裝。
其實,很多時候的長途旅行,並沒有那麼多光怪離奇的情節,我們每一天仍然會重複再重複。除了時間和空間的變換,隨着旅行日子的疊加,我們都會從最初的新鮮和驚奇,慢慢失去對所有景物的感受。
沙漠公路的騎行,我們一家三口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隨着梭梭樹的方向,沿着一條蜿蜒的公路,在塔克拉瑪干沙漠中穿梭。自行車的踩踏聲,風沙入口的味道,還有荒蕪,孤寂和炎熱的感受,都被我們融入了記憶。
沒有村莊和駝鈴聲聲,當我們騎行完五百餘公里的沙漠公路,最終到達了民豐縣。那些路途上瑣碎的細節,猶如一顆顆隨風飄蕩的沙粒,無論我怎麼樣去回想,也撿拾不起身處沙漠中央的那份心情。
可是,經過長久歲月沉澱的記憶,如今自己回想起來的細枝末節,每一個片段,都格外閃閃發光。也許,自此而後,我們都不會踏足那片沙漠,即使踏遍山海,我依然會去懷念那片荒蕪之地,懷念那個寸草不生的世界,留存了一段關於我們一家人的情感。
很多年以前,我還是那個看完《東邪西毒》,對所謂的“醉生夢死”嗤之以鼻的人。我以為只要橫衝直撞的勇敢,就能打破所有的時光,只要一直向前,頭也不回,也可以抹去身上所有的塵埃。
隨着年齡的不斷增長,我們淹沒自我,也隔絕他人,猶如一片荒蕪的沙漠,彷彿曾經水草肥美的情感綠洲,淪為了海市蜃樓一樣的虛幻。
其實自以為是的成熟,不過是我們在跌跌撞撞歲月裏,越來越擅長掩飾,掩飾我們慌慌張張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