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塔,是中國最普遍親民的古建築。宮殿是帝王們的審美;園林是貴族構建的隱逸;大宅是官宦們的奢華。真正屬於平民凡人的建築太少。
唯獨古塔,包容所有人,也不屬於任何人。
最早的佛塔來自印度,一座低矮的覆缽式建築,像墳堆,埋着佛陀聖骨舍利。塔即佛,佛即塔,人在塔下是渺小的。
印度佛塔,是涅槃之地,神明墳冢,離凡人很遠。
佛塔傳入中國後,墳堆變高變美,有形如樓閣式的高塔、有金剛寶座式的方塔。遠看就是一橫一豎,形如“丄”。橫是塔的底座,象徵人間,豎是塔的塔身,植根大地人間,直指蒼天佛國,把高遠的神佛拉回人間。
中國古塔,從此就有了人情味。你想一想:你家鄉的小城是不是有一座這樣的塔?
每逢夕照迎上塔尖,就會有很多人在塔下跳起廣場舞,遛狗聊天,喧鬧之間充滿煙火氣,此時的我們,絕不會想着這是神明居所,涅槃之地。
我們從小就知道古塔的存在,但是否留意過它的美,以及帶來的温情呢?
1933年,當梁思成來到山西應縣,見到那座夢寐的木塔之時,他半天都喘不出一口氣。
在給林徽因的信裏寫道:“這一愉快剎那,是人生稀有的由審美本能所觸發的鋭感。我佩服極了,佩服建造這塔的時代和那時代裏。不知名的大建築師,不知名的匠人。”
中國古塔之美,首推應縣木塔。
這座建於千年前的塔,是中國最古老最高的木構建築,全稱為佛宮寺釋迦塔。而讓梁思成驚歎的,並非其高與古,而是因這座塔裏,盛開着中國古典建築最美的花——斗拱。
斗拱是中國獨有的建築結構,把各部件用榫卯咬合而成,無釘無鉚。而釋迦塔的斗拱之多,是中國之最,堪稱“斗栱博物館”。
站在塔下往上看,你會感受到梁思成當年的窒息之感,全塔五十四種不同的斗拱,像四百八十朵盛開的蓮花,人們形容這種美:百尺蓮開。
千年來,當其他木塔毀於天災,委於泥土之時,這座斗拱木塔,卻頂過了一次次天災人禍,元代的地震沒震倒它,戰爭的炮火沒轟倒它,甚至蟲蛀也無可奈何於它。
正如釋迦塔上的匾:“峻極神工”、“天下奇觀”、“天柱地軸”。
無一不在昭示中國建築藝術的鬼斧神工。
一千三百年後,當大明宮只剩黃土,繁華變成雲煙時,所幸還有幾座高聳入雲的石磚塔。
最高的那座,是六十四米的大雁塔,一直到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它都是長安城裏最高的建築,“突兀壓神州,崢嶸如鬼工”,這副塔內的楹聯説了出它的巍峨。
當年玄奘西行歸來,帶回了8尊佛像,657部梵語以及佛祖舍利,之後建了大雁塔,存放這些佛教經典。
大雁塔不止禮佛之所,也存放了中國讀書人的最高心願——金榜題名。
“曲江赴宴,雁塔留名”,當時中了科舉之人,都會騎馬遊長安,曲江福演戲,雁塔留其名,象徵着高升和遠大的前程。
所以孟郊説:“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27歲中舉的白居易説:“慈恩塔下題名處,十七人中最少年。”
塔身留下的名字,背後都是十年寒窗的苦讀,穿越時空,鎖在了大雁塔之中。
千年來,它等候着我們,一同分享那份快樂。
人們常感慨彩雲易散琉璃脆。世間的美好大都是不堅牢的,如果有好物遺存我們該當感激。
山西的飛虹琉璃塔,就像是古老中國留下的一個夢境,華麗又不真實。
進入飛虹塔的夢境需要契機,需要一場大雨一場晴,屆時,温和的陽光會穿透空氣的水珠,投射在古塔的琉璃瓦上,陽光本無彩,琉璃卻有情,一道道光把塔身籠成五彩,宛如天外飛虹。
這是中國最美的琉璃塔,塔身塔內都有琉璃,黃綠藍三種顏色能幻化五彩。
但最美的琉璃,還是在塔的龍頭套獸上。飛虹塔的套獸不同其他,每個套獸都嘴銜金鈴,等風吹日照之時,這些套獸發出叮鈴清聲,折射五彩光芒,是琉璃塔最美的時刻。
琉璃塔似乎藉着這飛虹鈴聲,告訴我們:世間美好不易得,但心之所誠,就總會有看到的一天。
浮圖落人間,古塔有人情。中國有雄偉孤高的寶塔,也有零落人間的小塔。
過街塔,就是中國最有人情味的塔。
這種塔建於元代,因遊牧民族居無定所,為了方便禮佛,便在交通要道上修起了過街塔,以門洞的形式,跨國走道。
塔在佛在,人們每過往一次,便向佛頂禮一次。無需磕頭燒香,苦行修煉,貧窮富貴也好,男女老幼皆罷,只要誠心,經過便可頂戴禮佛,得到神明幫助,逢凶化吉。
走過過街塔,似乎神明不再神秘,親切地像過往的老者,循循善誘,沒有宗教的約束,只需一顆誠心。
江南的昭關過街塔便是如此,形式古瓶,守着臨江之口,塔的另一面就是西津古渡,是長江天塹。
每個舟楫往來的渡客,無論是不是佛教徒,只要誠心禮拜,穿過石塔,就可以得到庇佑,平安渡江。
街有街塔,井有井塔。
在雲南西雙版納,村村有佛寺,處處立井塔。
在西雙版納的傣族人心中,水是聖物,佛是信仰。他們每天都會供奉干淨的水,潑水節也會用水潑灑對方,表示祝福,佛教有滴水儀式,會用清水給佛像沐浴,俗稱浴佛。
所以當地每建成一座水井,他們都會請僧侶開光,然後建一座井塔,日夜守護,因為在他們看來,塔似佛,塔身是骨肉,塔內有塔心。
一座井塔相當於一個井神,能保佑每一滴水的甘冽潔淨。
姑嫂塔在福建石獅,來源於當地的傳説,據傳當時一個海商外出,其妻子和妹妹每天都在岸邊盼望其歸來,久而成石塔。
古時泉州,曾有大量的鄉民因不堪大旱,鋌而入海,遠走重洋,有的丟下家室,十餘年沒有回來,這些人被稱為“番客”,本是華夏人,出海歸來卻成客。
一個“客”字,道盡心酸。
八百年來,只有姑嫂塔孤獨地佇立在海邊,目送着人們入海,又等着每個出海歸來的遊子。
姑嫂塔僅高20米,但在每個歸家的僑客來説,卻高達百丈,當船在風浪之中漂泊,看到姑嫂塔尖冒出海面那一刻,故土就在眼前了。
這座塔,便是家。
一座姑嫂塔,半部僑鄉史,塔裏有遊子與故鄉的糾葛與期盼。
建築美學家王世仁説:“中國塔有很濃烈的人情味。它是人的建築,不是神的靈境;它凝聚着人的情調,而沒有發射出神的毫光。"
但今天我們漸漸忘記古塔給予的温柔。倘若你沒看到這篇文章,你可會想起家鄉那座靜謐的小塔?
越是平民的建築,越容易被忽視,越是習以為常的文物,越難得到保護。
正如我家鄉那座小塔,歷年來跳舞遛彎,歇坐遊覽的人來來往往,磕磕碰碰,剝落了一塊磚石,磨掉了一副壁畫,從來都無人過問。更遑論有人記得那些無名工匠的雕琢,看見那些磚石裏刻錄着時光的記憶。
古舊的磚石木構生出裂縫,古塔正隨着城市漸漸老去。
瞭解塔中人情故事,也許是我們走進中國建築的第一步,也是我們瞭解這座城市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