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答案很確定,白先勇會説:“有~”像做一個發音示範,三聲先抑後揚,在空氣中打了一個對鈎,拉着長長的尾音。他再緊跟着強調:“有的。”對話就多了一份天真,又多一份戲劇感。
年輕時,白先勇濃眉大眼,輪廓又很柔和,老了顯得慈祥,臉色紅潤,兩隻手扣在肚子上。他好像不大在乎很多事,脾氣很好,總是在笑。林懷民曾經寫他:“白先勇的笑很奇特,呵呵呵,有點像小孩的笑,呵了三五笑,恍若要斷了,忽然拖着長聲又揚高了。為一點點小事,他就能斷斷續續笑上一分多鐘。”
1959年夏天,正在讀大二的白先勇,計劃和幾個同學創辦《現代文學》,他們不但稿費分文不取,還要自掏腰包,支付印刷費用。白先勇從家族友人那裏借到一筆十萬塊的基金,放高利貸給一家鐵廠,用利息投入《現代文學》。辦到第九期,鐵廠破產了。白先勇五內如焚,慌慌張張跑到鐵廠,想把本金取出來,卻沒有結果。那張借據他存了好幾年,有時拿出來看着發呆,心想這家鐵廠真可惡。
雜誌仍然四處籌錢,辦了下去。白先勇到美國留學之後,拿出一部分學費,每個月寄回台灣一張支票,化作白紙黑字。他獨力支撐《現代文學》的資金,直到1973年停刊。
這是除了寫作之外,白先勇辦的第一件大事。《現代文學》培養了“戰後”台灣一代小説家,他們創作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大都發表在這份沒有稿費、發行量一千冊左右的獨立刊物。
白先勇辦的第二件大事,是在21世紀初推廣青春版《牡丹亭》。他幾乎以一人之力,復活了崑曲。
在這些百折不回的時刻,白先勇覺得自己和父親很像,有一股蠻勁。從前的“孽子”,到老成了“孝子”。他開始回憶父親白崇禧將軍,書寫父親的生平。他覺得,那也是給中華民國立傳——大陸視民國為敗軍,向來很少了解,今天的台灣又急欲遺忘這段歷史。
今年,白先勇與歷史學者廖彥博合作出版《關鍵十六天: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二二八”是台灣歷史上的重要事件,由專賣局人員暴力稽查小販,引起大規模反政府事件,國民政府派遣軍隊鎮壓,埋下了台灣社會深刻的矛盾,包括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對立、民眾對國民黨政府的憤怒。白先勇採訪“二二八”受害者,記錄父親在台灣的“安撫”之舉,殷切希望,這一小片歷史能夠彌合台灣社會的集體創傷。
做完這些事,白先勇覺得,自己終於可以回去寫作了。
白先勇與父親,一九六三年一月,台北松山機場。
正午:以前好像很少聽到白崇禧將軍在“二二八”的故事,您是怎麼開始想到寫這個的呢?
白先勇:你在台灣待過就知道,“二二八”對台灣影響是多麼深,政治上有多複雜。我1952年從香港到台灣,那時候還離“二二八”不遠,常常聽到,當年要不是白崇禧,台灣不得了了。有時候到台灣鄉下,説我是白崇禧的兒子,非常禮遇。但我不是那麼瞭解。
現在回頭想一想,如果 “二二八”之後,蔣介石不是派我父親,而是派了另外一個人到台灣,萬一那個人的態度有偏向,或者不明快果斷,怕蔣介石,不敢動,那就糟了。那時候急如星火啊。晚幾天就會殺了好多人,我父親是很明快的,很果斷,劍及履及。他到台灣,第一天,發表宣字第一號,要寬大處理,穩定處理。本來陳儀還要求派軍隊來的,你想想看,一個師的軍隊就天翻地覆了,再來一個還了得。如果再有腦筋不清楚的,派軍隊來,上萬人的軍隊,每個你都去控制它,一定出好多事。我在想,那個判斷好要緊喔!也要像他有那麼多經驗,才能下這種判斷。
我父親在廣西六年……他整個人是出將入相的,一個將相之才。大場面不知道經過多少,平復“二二八”,對他來説不是很大的難事。
正午:他有跟您講過“二二八”嗎?
白先勇:有的,不是那麼清楚,基本上很同情遭難者,不管是本省人,或是外省人。
正午:您在成長過程中,有感受到“二二八”帶來的外省人和本省人的隔閡嗎?
白先勇:有~老一輩的人談起“二二八”來,那種驚惶還在的。那麼多年了,講到“二二八”,聲音就低下來了,那種餘悸猶存。
好早以前,“二二八”是一個禁忌,不能隨便講的。很多台灣士紳階級到我們家來,對父親過年拜見,很感恩。這就犯忌了。
正午:您指的“犯忌”是什麼意思?
白先勇:我一直在思考這個問題,為什麼我父親到了台灣之後,蔣介石會監控他?我父親1949年12月31號飛來的,那時候台灣風雨飄搖,覺得共軍隨時可以渡海,我父親可以不去台灣,他可以去香港啊,到美國啊,或者到別的國家,都有可能的,他也明明知道蔣跟他之間的矛盾很深,他還是去了台灣。
你要看他的歷史。民國是他一生的信仰,為了保衞民國,他打了一生的仗。可是蔣介石就拿特務來監控他。他在台灣十七年,二十四小時,甚至我父親寫信抗議,都不肯撤銷。我父親沒有政權,也沒有兵權,他也謹言慎行,沒有跟外界、桂繫有什麼聯繫,怕他什麼呢?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來想去,他唯一害怕的,是我父親跟台灣勾結起來。因為他們知道,至少蔣經國應該很清楚“二二八”造成的對國民黨的民怨。
正午:您剛才説,民國是您父親一生的信仰,事實上從武昌起義到抗日,他的一生的確是和民國聯繫在一起的。
白先勇:對對,你替他想一下,他十八歲,那麼年輕,就參加了敢死隊,去支援武昌起義。那麼一個青年,去參加一場驚天動地的革命,那場革命誕生了民國。這對他整個思想、心理,多麼重要。北伐是他最後完成的,抗日的時候又打過那麼多戰爭,國共內戰,是和共產黨從東北打到廣西,打到最後一兵一卒,所以對民國等於是信仰,生命,一切。如果拿掉民國,他的生命就沒有意義了。
正午:但是中華民國現在在哪裏?在大陸,中華民國好像是一段歷史,歷史中的一個王朝,在台灣,年輕人也不認民國了。
白先勇:不認,淡忘了。這就是台灣的政治、教育啊。其實在台灣應該還是進行式,台灣不是叫中華民國嗎?年輕人不瞭解,課本里面也淡化了。是民進黨時代對教科書的改變。
正午:您對民國還是很有感情的。
白先勇:那當然,我也算是民國人,尾巴了。問題是,這是歷史嘛,等於是集體的記憶。如果記憶死去了,整個民族等於患了失憶症了,過去糊里糊塗怎麼回事都搞不清。我到處演講,替父親寫傳記,也是想從我父親身上反映一段民國史。
正午:您一開始寫《台北人》,就是寫過去的事情,後來寫《樹猶如此》,也是回憶性的散文,您好像很喜歡回憶。
白先勇:過去漸漸消逝了,我想用文字抓住。
正午:您寫父親的傳記、重讀那段歷史、做訪問,會對您父親有新的認識嗎?
白先勇:有~有的。我講一個例子吧。在書裏,我訪問了蕭錦文先生,他在“二二八”時是《大明報》記者,很年輕,21歲。報紙是他舅舅創辦的,那個報紙常常批評陳儀政府,“二二八”一來,舅舅聞風逃掉了。剛好蕭錦文在值班,就把他帶走了,嚴刑逼問,舅舅哪裏去了。他不知道啊,受了很多嚴刑拷問。最後判他死刑,關在台北延平南路警察分局,同時還有二十幾個人。有幾個抓走了,沒有回來,槍斃了。那天,他們五個人,五花大綁,蒙上了眼睛,插上了牌子,弄到卡車上,運到法場去了。運到一半,誒,車轉回頭了,回到警察局。鬼門關繞了一趟。那些二十多歲的青年,嚇昏了。過了一陣子,又把他們放走了。蕭錦文先生就莫名其妙,怎麼回事。過了一陣子,舅舅回來了。舅舅説,你命大啊,你走到一半,剛好白崇禧的命令到了,禁止濫殺,公開審判。
後來我訪問他,他今年八十九歲,腦筋非常清楚,他當然恨國民黨啦,不光是他個人,他弟弟“白色恐怖”的時候,被槍斃了。但是對“二二八”,他很公平的,他還保護過外省人。講到傷心處,這麼多年了,還是老淚縱橫。我感動得不得了。他説,你父親那道命令,讓我多活了六十六年。
我想,我父親不知道這回事,他只是下了道命令,是該做的。但是到底救了多少人,故事是什麼樣的,他不知道呀。
還有一個例子,中央研究院一位學者在高雄訪問“二二八”倖存者。一位叫王大中的人,他當過警察,“二二八”的時候莫名其妙被抓走了,被判死刑,當然惶惶不可終日了。我父親一到,死刑廢除,變成徒刑了。出來之後他改名隱姓。我父親1966年12月2號過世,在告別式上,他悄悄地從高雄到台北,祭悼我父親,還留了五百塊的奠儀,悄悄地走了。
我説,哎,還有這些事情,很感人哪。我父親去世的時候,好多台籍人士來祭悼。我請您看看書的最後,錄了好多輓詩輓聯,都在吐露心聲,對我父親“二二八”德政的感懷。這些都是我在整理這段歷史的時候發現的。
我父親這輩子真是做了好多事,好多我當時不是很理解,慢慢理解的。
正午:他是大時代的人物,而且處於時代中心,寫他就相當於寫民國的歷史。
白先勇:重點就在這裏。從他身上折射出來民國的歷史,尤其是軍事史。
正午:現在很多人對那段歷史感興趣,比如齊邦媛的《巨流河》,在大陸影響很大。
白先勇:我剛剛跟齊邦媛先生在台灣世新大學對談,是我策劃的“抗戰勝利七十週年”系列講座之一,戰爭與記憶。齊先生講了一個鐘頭,太精彩了,肺腑之言,正氣凌然。我講,那是一篇《正氣歌》。她今年90歲,腦子清楚得不得了,講一個鐘頭,沒有一句遲疑的,邏輯之嚴謹,思想之縝密,主要是感人,中華民族這麼大的一場災難,不可以就這麼輕浮,不可以忘記。講得太好了。好多人都哭了。
正午:抗戰七十週年在台灣的紀念多嗎?
白先勇:不多,遠不如這邊。這邊好多單位已經跑去台灣訪問我了。
初上台大
正午:您在寫《孽子》的時候,是一種父親的形象,現在也是一種父親的形象,這兩個形象內在有關係嗎?
正午:您曾經有過誤解他的時候嗎?白先勇:我想,我寫《孽子》的時候,不是針對哪一個人,是一個普遍的父親,一個威嚴的有權威的社會形象。我父親是歷史的父親。這是不同的。我父親在我心中也有好幾個形象,一個是白崇禧將軍,抗日英雄;一個是作為父親,他是嚴父也是慈父。嚴父,對我們唸書做人,要求很嚴的,尤其唸書,盯得牢牢的,不會放鬆。他念的書啊,做人處事,還是儒家那套,還是中國人那套,忠孝節義,禮義廉恥,不過另外一方面,他也是有革命精神的人。很複雜的,而且時勢造英雄。很年輕就出頭了。
白先勇:有~年輕時候,他很嚴格,我們都躲他,不要給他管。我覺得自己不要像父親那樣,我要學文。誒,年紀大了,怎麼好像好多做事越來越像我爸爸,怎麼除不掉他的影響。
正午:哪一些呢?
白先勇:做事有一股蠻勁,一定要做成。
正午:比如推廣崑曲?
白先勇:對對對。
正午:您曾經提到,現在中國文化最重要的就是傳統和現代結合。
白先勇:沒錯,我回想起來,我一直在做這個事情。我大學是讀西方文學,最感興趣的也是西方文學裏的現代主義,不光是文學,電影、藝術、劇場,都是最前衞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對傳統文化,藝術、文學,也都喜歡。我在探索中,無意中把這兩個拉起來。在文學創作也好,做崑曲也好,都是希望把傳統和現代接起來。我們整個文化的問題就在這裏嘛!這麼輝煌的傳統,如何在21世紀重新放光芒,這是很大的問題,很難的問題。
完全回到古代,是不可能的,也不能回去。但是古代的輝煌,可以當成現在的啓發。不能放棄掉,這個是自殘。我們的教育就在自殘,把傳統丟掉。我們的文化認同特別的混亂薄弱。
正午:傳統裏也有很多內容,到底找哪一些和現代接呢?
白先勇:要和現代精神相符。所以崑曲,他們説這麼緩慢,我不這樣看,我覺得崑曲非常適合現代,那種舞台上極簡的美學,內容很多是以愛情為主。不像京劇,是忠孝節義,沒什麼愛情戲。
正午:把傳統和現代接起來,這是很難的工作,需要好幾代人做。
白先勇:那當然,我一直有一個卑願,希望我們這個民族,在21世紀來一個歐洲式的文藝復興運動,而且我們必須要!這個世紀我們錯過,就沒有機會了。誰敢説我們不能再造一個輝煌的世紀?我們有那麼厚的根底。如果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這種願望,那是可以實現的。
正午:以前在訪問中,有人問您,這一生做過最勇敢的事情是什麼,您説是寫作。
白先勇:對。寫作是漫長孤獨的一條路。現在這些事情做得差不多了,我還要回去寫小説的,那是我的最愛。小説真是一種藝術創作,很難的,形式上很困難。對我來説,小説不是寫了娛樂的,是很嚴肅的藝術。以前法國一家報紙訪問了很多人,問你為什麼要寫作。我説,我希望把人類心靈中無言的痛楚轉換成文字。現在也還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