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後來,他打算獨身了,兩個性格迥異的人在一起,齟齬帶來的痛苦遠大於合拍帶來的快樂,他承認自己感情的潔癖,但在他發現她的一次不忠之後,他沒法説服自己將就。最終,同居了五年之後,他們平靜長談了一回,然後和平分了手。
他並不覺得痛苦,只是偶爾有點麻木。想起關於她的一些事,像是已經發生在很多年前,隔着很多塵土一樣,越來越記不清楚。後來,他把大部分精力投注到事業上。
他和朋友合夥開了一家小型廣告公司,幫人在媒體上發佈廣告。2.公司在一家老公寓裏,公寓前面有很多棵榆樹,樹下經常有老年人在那歇涼。有一段時間,公司和一家小型的電器公司來往頻繁,她代表公司去辦事。去得久了,她和他們熟悉起來。
她是一個圓圓臉的姑娘,笑起來有一對酒窩,説話輕聲細雨的,喜歡穿白裙子。他的朋友喜歡上了她。她來的時候,他的這位朋友彷彿立刻復活了,像蜜蜂捨不得一朵花一樣捨不得離開她半步,她一走,附着在他身上的快活立馬就消失了。這位朋友的熱情到了她那,都幻化成了一汪湖水,看不出感情的沉浮。
他看她不討厭他的朋友,便也樂得成人之美,經常製造機會讓二人單獨相處。她一看他會錯了意,心裏很是着急。終於有一天,趁他的朋友不在場,她走到他跟前小聲問到,就這樣了嗎?我是説我們?
他一抬頭,看見她臉上泛起的紅暈,像他兒時家鄉雨後升起的火燒雲。就這樣,她把他從一個正在療傷的,準備在事業上大展拳腳的男人拉到了賢夫的位置上,他人生從此華麗轉身。
結婚是兩個人説了算,他們的意見幾乎一致,破除一切大操大辦。婚紗都沒有拍,她們只請了幾個要好的朋友,在郊外包了一個有草坪的院子,睡了一晚,玩了一天,算是把婚結了。他們給朋友的邀請函上寫着:人生就這麼落定了,感謝你們的見證。
第二天是春分,春天已經來了,遠遠看路邊的樹,能看到毛茸茸的綠芽,他們去家附近的龍潭湖公園散步。走了很久,她的手還是冷的,他捂着她的手,一點點把温度傳給她。
他想,人生就這麼平靜地攜手走下去,也是不錯。3.但是這點輕微的生活夢想也沒有得到上天的眷顧。婚後的第三年,她被查出患了病。
年輕的人像一棵樹,枝繁葉茂,豪氣沖天,彷彿朝夕間就能伸展到很高遠的雲霄,可是一旦生了病,整棵樹立馬摧枯拉朽,不復當時的生氣。她整個人急劇枯萎下去,三十幾歲的姑娘看起來像是老了十幾歲。
檢查結果出來了。“如果能做手術是最好的,但是……情況不樂觀”,醫生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他説,他遇到過很多這樣的病,但很少有人在這麼年輕就病得這麼重。“你還是換一家大醫院再查查吧”,他説。
換了一家更大的醫院,但回覆幾乎是一樣的,腫瘤細胞已經擴散到食道,手術風險很大。很少哭的他在醫院的走廊上突然哭了起來,他站立着,掩着面,不知道該往哪裏去。他把檢查出來的結果藏了起來。
他安慰她,沒事兒。醫生説了,保持心情愉快,積極配合治療,等立完春,咱們的病就好了。有一天半夜,他聽見她翻身下牀的聲音。她翻身的聲音很輕,生怕吵醒他。她摸索着拿起桌邊裝水的瓶子,小口地喝水,像小孩子練習喝水一樣,一口一口地,停頓着,非常緩慢地喝着水。
在黑暗中,他使勁用被子壓着頭,又哭了。在醫院養了一段時間,她病情倒是逐漸平穩。病情一穩定,她開始待不下去了。她説聞不習慣消毒水的味道,她想回家。徵得醫生同意之後,他們一起回了家。剛立完春。
他們租的房子有個院子,那天,院裏突然來了兩隻麻雀。它們嘰嘰喳喳地飛來,然後落到門前的桃樹上不走了。枝頭的幾朵桃花開了,紅豔豔的,像他第一次記得的她的臉。她靠在他身上,盯着麻雀看了很久。他們聊天。
她説,我小學三年級之前,爸媽忙,我跟着奶奶在鄉下長大,每天一早,一羣麻雀就在我窗前叫,嘰嘰喳喳叫我起牀,想睡懶覺都不行。現在看見麻雀,突然想奶奶了。他説,説不定它們就是奶奶變的,奶奶也想孫女了。你看,它們也在盯着我們看。終究是要立春了,在院子裏曬會兒就覺得渾身暖和。他摸她的手心有點汗水。他説,要不回屋歇會兒吧。
她不走,她説,麻雀沒走呢,我也不走。有一陣飛來,枝頭的麻雀突然倏地飛了。她説,奶奶喜歡小孩,家裏好吃的她都留給我吃。她又説,病好之後第一件事是想要一個孩子,因為有了孩子,家就完整了。她還説,如果天一直這麼好下去,要把冬天的大衣拿出來晾曬。
可是沒幾天,她就走了。有一天早上醒來,他叫她,她沒有起來,走得一點痛苦都沒有。他知道立春那幾天的症兆原來是迴光返照。收拾遺物的時候,他在她結婚時穿的一件紅色呢子大衣裏找到摺疊起來的信:知道我要走了,可是很不甘心。
很多事還沒有來得及做,那些事,就只能這樣放下了。就這樣了吧,我是説我們。如果有來生,我還要認識你,那時候,讓我照顧你一輩子。4.
他是那種對人生沒有遠大規劃的人,一輩子能夠和命運相安無事他就覺得知足,可是命運偏偏選中他這樣一個普通人,讓他無力掙脱。想起幾年前,她站在他的面前,悄聲問他“就這樣了嗎?我是説我們”。好像就在眼前,彷彿後退幾步就能再聽得一清二楚。
她走後,屋子突然大起來。立春一過,雨水就要來了,一年又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他也不知道,這樣一個人走下去,能走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