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奈良的那天,一直下大雪。
在京都的時候還是下雨,早上一起來,街上就淅淅瀝瀝下着冬雨,臨近雪的温度,夾雜着寒氣。找錯了車站,坐最慢的一趟車去奈良,每站必停,慢慢地蹭着。大約過了一半的路程,雨漸漸變成冰雨,然後變成大雪紛飛。
自從離開北方生活,便很少見到雪了,而對於台灣人而言,雪更是電影中的畫面。雖然每年春節回家,但也很少能夠正巧趕上下雪的時候。或者説,北京的雪也越來越少了,小時候的冬天似乎常常下雪,孩子們喜歡打雪仗,在小區或是校園。記得中學的教室在二樓,調皮的男生喜歡從一樓丟雪球上來,敲在窗户上,散開一片碎雪。而近年回家,問及母親,也是説北京頗少下雪,且雪勢不大,不幾日便化盡。兒時記憶中那些積久漫長的雪景,許多年未見了。
奈良的雪勢頗大,温度卻並不很低,也難以形成積雪,快快地落在地上,隨後快快地融化,和泥水混在一起,稀爛一片。
到奈良自然是來看鹿,在我規劃全部的行程之前,就已經將這一內容定下。每個來過奈良的朋友都上傳過各種和鹿的合影,也流出許多與鹿的故事,比如鹿羣搶食時的氣勢洶洶,咬走遊人們手中的地圖、錢包等,彷彿峨眉山的猴子。
也許是事前心理建設得太好,真實到了此地,反而覺得鹿羣遠沒有各種遊記中描寫的粗暴。雪下得很大,又快速化掉,落在鹿的身上,濕漉漉的樣子。三三兩兩的鹿散落在公園裏,踩在泥水和雪水之中,似乎竟有一點呆滯的樣子。
還未成年的小鹿緊緊跟着母親,不時鑽到身下去喝奶,母鹿就很慈愛地舔舔小鹿的絨毛。但若吃得久了,母鹿也是不允許的,抖一抖身子,把小鹿從身下帶出來,然後自顧自地走向另外一邊。
及至接近賣鹿仙貝的小攤,才能看到一羣羣的鹿圍着遊人,這裏吃一下,那裏頂一下,不住搶食。其實鹿羣十分聰明,他們很會分辨遊人是否有餵食的慾望,如我這般只是舉着相機,或是兩手插兜的散漫旁觀者,他們往往只是對着鏡頭研究一下,湊過頭來聞上一下,就不屑地走開了,完全不會白費功夫。
原本對於被咬衣服的期待完全落空。
鹿是會點頭的。開始我還以為只是遊人拿鹿仙貝一上一下地招逗他們,他們才會一直點頭,後來發現這種點頭居然是自主行為。許多在路邊閒晃的小鹿,看到有人經過,便對着人們點頭,顯示出萬分誠懇的態度。點頭的姿勢,是頭部先抬起來一點,再低下去,帶着脖子也低垂下去,然後再整個抬起來,再低下去。有些像點頭,又有些像鞠躬,使人們不捨得置之不理。
我頗為驚訝的是,許多看上去剛出生不久的小鹿,竟然也會上上下下地點頭,似乎這是出生以來,母親教會的首項技能。有些遊人有心招逗他們,就與小鹿一對一的鞠躬,小鹿們也是十分配合,於是一人一鹿就在路邊相對鞠個不停,倒是很有點日本人的樣子。
似乎人與鹿的確達到了一種融洽的共存。
然而奈良的鹿是沒有鹿角的。路邊有許多告示牌,上面寫着,奈良的鹿是野生動物,請勿故意挑逗他們,以防止他們有攻擊行為。然後配圖中,有一張是長着長長鹿角的公鹿頂向遊客。
因此大概是為了安全考慮吧,公鹿們的角全部被切掉,只留下白色的根部。切鹿角的活動是在秋天,冬天正是鹿角最短的季節。於是就很難分辨公母,遠遠看去彷彿只有母鹿,距離近了,才看到公鹿頭上兩個短短的白點,些許刺眼。
漫步了一天,只看到一隻年輕的小鹿,或許是在切鹿角之後才開始生長,因此有着纖細的角,在一眾鹿羣中,頗為醒目。遊人看着獨特,紛紛湊過來和他合影,左右圍着拍照。小公鹿站了一會兒,慢慢走向一個遊人,對着人家點頭,像是想求些鹿仙貝。頭一低下,鹿角剛好頂到人家身上,遊人嚇了一跳,快速走開了。
突然想起,小時候家裏的社區不知從哪裏找來三隻梅花鹿,兩公一母,圈了一塊綠地養進去。鹿的體態優美,眼睛漂亮至極,孩子們十分喜歡,天天圍着鹿圈打轉,今天喂一點餅乾,明天喂一點麪包。鹿帶着漂亮的鹿角,走來走去,十分威風。但卻也不能離開那一小片綠地。
後來有一天,兩隻公鹿就不見了。有些大人説,好像是為了切鹿茸,割得太深,傷到腦子,活不了了。公鹿再也沒有回來,只剩下母鹿在鹿圈裏。再後來,綠地附近的樓盤也賣出,於是圈了更小地一塊地,大約只有半個籃球場大,將母鹿與一些兔子養在一起。場地太小,甚至不夠鹿跳起來撒歡,於是每天看着母鹿呆站在一羣兔子之間,有些孤單的樣子。
快過年的時候,小區裏的人們開始放鞭炮,母鹿驚嚇得厲害。那時我去看她,她在鹿圈裏驚得時不時亂跳,無法被安撫。大約大年初二初三的樣子,鹿圈突然空了,母鹿不知去向。也是大人們説,她被鞭炮嚇得一直在跳,不知哪一次就跳出了圍欄,於是獨自向小區外跑去,小區的保安追了一陣,一直到公路上,慢慢就追不上了。
奈良的鹿是野生的,自然不會被圈養,也不會被驚嚇,只是沒有鹿角。
記得小時候看動畫片,公鹿們會比較自己鹿角的樣子,彼此角力,來展現雄性的魅力;而故事中的鹿王,則會擁有最漂亮的一對鹿角。
奈良的鹿沒有角。大約這已經是人與野生動物,能夠共同相處的最優模式了吧。
那一天奈良的雪很大,雖然融化得很快,及至向晚時分,也慢慢堆出一些積雪。天色漸漸暗沉,遊人漸稀,漫步的鹿羣踩在雪地上,間或低下頭,啃着積雪下的草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