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7日凌晨,剛過66歲生日的林青霞在個人微博發言:“各位朋友久違了……”距離她上一條微博,時間已差不多隔了六年。在連發的數條微博之中,林青霞也提及了在本月初生日時推出的新書《鏡前鏡後》。
息影之後的林青霞轉型寫作,這本《鏡前鏡後》是她出版的第三本散文集。在此之前,林青霞曾於2011年出版了第一本散文集《窗裏窗外》,以及2014年的《雲去雲來》。在這兩本前作中,她都曾寫及與張國榮、鄧麗君等故友的相處舊事。而在疫情尚未消退的2020年下半年,林青霞出版了《鏡前鏡後》,希望通過這本書與讀者牽起過往記憶,傳遞祝福之情。《鏡前鏡後》同樣也收錄了多篇與好友的故事,讓讀者能一探巨星鮮為人知的生活面。
下文經授權摘自林青霞《鏡前鏡後》“朋友的話”章節,林青霞友人黃心村撰文的《青霞的煮字生涯》。
《鏡前鏡後》,林青霞著,理想國|北京日報出版社2020年11月
青霞的煮字生涯
撰文|黃心村
我五年前從北美搬來香港,任職於港島半山坡上的香港大學,終於在這五年裏的某一天結識了住在校園後更高的山坡上的青霞。那個晚上一身紅衣的山上鄰居從她自己的銀宮裏飄出,不再只是一個影像和一組聲音,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有説不完的故事。隨着她一起的那些豐富的影像和聲音也並沒有消失,它們都被吸收到背景裏,是上個世紀明亮的記憶,而凸顯在此時此刻的是我們這個時代和腳下的這座城。
我和青霞真正的密集交流始於今年年初,是疫情之下的香港。今年恰逢張愛玲百年誕辰,我正在憂慮策劃已久的系列活動是否都會泡湯,而她則開始系統地閲讀張愛玲,不只是細讀大小作品,更是抓住所有的背景資料,像一個研究者一樣地孜孜不倦地通讀。港島半山坡上的校園出奇地安靜,我依然每天在辦公室裏上工,而她在山上的寓所裏繼續她日常的品文煮字。我們常常一起行山,時間不長,但爭取要走得熱熱的,一定要出汗,同時也能加緊聊天,這一兩個小時便是雙收穫。
青霞行山,可快可慢。正聊得高興,我説,要不我們走快些吧,多出點汗。她便掄起手臂,大跨步,飛將起來,那個架勢,實在是不可阻擋。戴着口罩,少人認出。但有時候即使戴着口罩,也難免被認出,口罩上的那雙眼睛辨識度依然很高。山路上一羣行山女,看到青霞,每個人都猛然捂住嘴發出驚呼,反應快的便從口罩後面綻開笑顏,叫一聲“青霞姊姊”。青霞友好地招招手,腳步沒有停,倏然走過,如風。
和青霞談看過的書,見過的人,遇到的事,都是從一個簡單的念頭開始,最後一層一層疊加上去,收穫一個豐滿的場景。她恢復場景的能力超常,一般都是從常人不會注意的小細節切入。比如,我第一次見到你你穿的是什麼,我穿的又是什麼,然後我們説了什麼,那天晚上光線怎樣,温度又如何,視覺聽覺之外,所有的感官都調動起來了。這是她記性出奇地好,但更多的是一種觀察事物天生的能力,細緻入微,且無微不至。細節是濃縮的意念,青霞敍説的細節裏是滿滿的慈悲和共情,飽含着唯有她才具備的眼光、視角和高度。
香港的山,香港的風,香港的煙雲,香港的水泥森林。山頂眺望這座城池,每次都是一副不一樣的面孔。看着飛速逃遁的雲霧,青霞説,張愛玲要是看着這景象會怎麼描寫?我們討論張愛玲住在半山的宿舍,每天上下山坡、在小徑上跳躍的樣子。那她會常來山頂嗎?各自在腦子裏把那些文字走一遍,結論是,不常來山頂,但常常在半山和山下一帶走動。那《茉莉香片》裏聶傳慶從車窗瞥見的絢爛的杜鵑花是哪一段彎彎曲曲的山路呢?是大學道外圍的那一段吧,或者是更靠近般鹹道?和青霞一起行山,一般就是絮叨這些細節,我環顧四周,也確實只有她才能懂得我為什麼會糾纏此類細節。
黃心村,浙江省杭州市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專業畢業後旅美留學,獲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東亞語言文化系博士,隨後於加州大學伯克萊分校從事博士後研究。1998年起任教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東亞語言文學系,現任中國文學終身教授及東亞研究中心主任,學術論著涉及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及視聽文化研究。
青霞與文字相伴的時光每每從深夜開始,朋友們都入睡了,她開始挑燈夜讀。讀好文字讓她沉下心來,人生的重啓有一個大計劃,是一個漫長的閲讀和修煉的過程,青霞對這過程充滿了少年般的嚮往。每天都盼着天黑,星星月亮璀璨燈火的夜晚,那是她閲讀的起點,凌晨闔上書頁,她會嘆一口氣説,真是捨不得去睡覺啊。這些年,她讀董橋,讀白先勇,讀蔣勳,現在又讀張愛玲、胡蘭成、《紅樓夢》,越讀越系統。她的熟朋友都有這樣的經驗吧,一大早,她打來電話,説,你起牀啦,急死人了,我有重大的發現,一夜讀下來,趕快跟你説了,我才能去睡。
她看書是即刻的,一點都不耽擱,拿到好書,或者知道是自己應該看的書,生活裏一切都靠邊站,拿起書就看,原地讀書,即刻讀書。有時候歪在那裏,不是很舒服的姿勢,可手裏的書真是好書啊,完全不敢挪動,生怕一丁點的動彈,就會攪亂了閲讀,而閲讀是片刻都不能耽誤啊。她有時會説,你給我的資料,我站在洗手枱邊開始看,一站兩小時,一動沒動看完了,唉,真是太好看啦。那個“太”字,説得很重很重。
青霞看書,她自己的準確用詞是“吞”。她説,昨晚我又吞了一本書。即使是生澀的學術文章,多看幾遍,照樣吞下去。不是囫圇吞棗的吞,是如飢似渴的吞。讀得徹底,一遍,兩遍,直到完全吸收,然後慢慢地幻化出來,是養分,進入她自己的敍述。我説,看書叫吞,那你寫文就叫煮啦,你每天就是吞了煮,煮了再吞,然後煮了又煮。於是我們捧腹大笑。
我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對閲讀抱着如此生命的激情的人了吧。看她這樣如飢似渴,我開始檢討自己的閲讀,覺得有點慚愧。我們的閲讀多少都帶有功利性,我們想從文字裏得到某些信息,知識現實不現實,書籍有用沒有用,往往擷取可用的一段,然後這書就丟一邊了。在知識碎片化的時代,有用的知識上總是有一個價碼,是否我們對文字已經失去了最初的那種激情?究竟什麼是閲讀?什麼是文字?構築文字是什麼?看着青霞日復一日地品文煮字,孜孜不倦,不由得想,人與文字的相遇,真的需要緣分。在青霞,這份際遇發生在此時此刻此地。假如説,寫作是對閲讀最大的報復,那訴諸文字的願望,必然發生在密集閲讀之後。日以繼夜的閲讀,是濃縮人生,在濃縮版的人生中再將生命緩緩打開,流出的便是自己的文字。吞字和煮字,是將閲讀和寫作與生命的根本意義聯繫在一起了。
那樣密集的閲讀,再看青霞的文字,如釋重負。那些書本沒有成為她的累贅和包袱,她的文字依然保持着純淨、清脆、流暢。如果寫作真是對閲讀的報復,那保持文字的本真未嘗不是一種自我的執拗。青霞的文字中常常提到前人説的話,但也只是提到,下一刻迅疾回到自己的文字中,依然是那樣的純淨、清脆、流暢。她每寫就一篇,看着是一氣呵成的文字,只有她的熟朋友才知道是下了多少功夫,每天磨,每天煮,每天慢火燉,那樣辛苦,寫完了卻是完全忘記有多苦,她會説,沒有啊,一點都沒有辛苦吧。於是繼續再寫下一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
從她最初的文字一直看到她最新寫的張叔平,我想她一直糾結的是如何將細微的觀察訴諸文字。回憶一波一波地湧來,都是細節,有時候是一瞬間的閃回,被她抓住,不急不慢地道來。永康街老宅裏舊沙發的顏色和質地,樓下老爺車怪異的叫聲,老“總統”柔軟如綿的手,小公寓裏三毛的即興舞步,李菁獨一無二的眼線,胡晴舫的黑衣黑包和球鞋,金聖華詩裏的花和樹,施南生濃濃的痴情,張叔平的落荒而逃……對於細節的專注使得文學的真實比生活中的真實更真實。喜歡聽她講故事的朋友都説,她的文字敍述和好友聚會時的分享是一樣的。她的故事捕捉的是細節的質感,所以無論講述多少遍,呈現的都是一樣的面貌、温度、情愫。你完全可以相信它的真實性,這裏的真實並非事件本身的確鑿無疑,而是那個角度的專注、真誠和永恆。
我想青霞是正在用文字鉅細無遺地搭建自己的觀望台,她在那觀望台上重新審視各種各樣的人和事,親近的,久遠的,素昧平生的,擦肩而過的。看青霞品文煮字,目睹的是強大的記憶如何藉助文字這個媒介一點一滴地具象化。我也相信很多記憶尚不能觸及,它們隱藏得很深,我想她是在用文字慢慢地試探,一層一層地寫,越寫越靠近那個意念深處的自己。我們已經看到的文字僅僅是她梳理出來的一部分,是冰山的一角,儘管她寫得隱忍、剋制、點到為止,已經讓人動容,欲罷不能。假如我們有耐心,青霞會有更多的毅力和勇氣,會一層一層地梳理出來,細節在鍵盤下流動,日益精煉的文字走向一個更寬大更長遠的敍述。
神話的林青霞已被多少人重複書寫,而這些對青霞自己意味着什麼呢?有多少人有這樣雄厚的寫作資源?又有多少人可以如她這般將幾個人生都濃縮在今生?讀着她第三本書的書稿,我想象,文字的青霞終有一天會和自己在歷史影像中最璀璨的那一刻迎頭撞上。時間是前行的,更是循環的,過去的經驗是為未來的呈現存在的,這個未來的呈現,青霞要自己攥在手裏,在此刻,在未來,以文字指引過去的經驗,並賦予它新的意義,這才是執着於寫作的根本動因。
祝福青霞,年復一年,品文煮字,日落到日升。
撰文|黃心村
編輯|李永博
校對|李項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