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向北。過張楊路,雲層變厚了,淡灰裏添了些鉛色雲朵,我知道,是離江近了的原因。
過昌邑路,望見一截江堤,由民生路碼頭邊的岔路,騎上濱江綠道,二號望江驛站旁,有亭翼然。遠看楊浦大橋上的車輛,像穿行於天街,而江上絡繹的船隻清晰可辨。
在綠道騎行,天空寥闊曠遠,江風浩蕩入懷。俯瞰寬廣的水面,波浪起伏、船來船往,兩岸建築好似連綿的青山,一種登高望遠、“蕩胸生層雲”之感油然而生。
雖然住得並不近,我還是喜歡騎車來這裏,在打譜琴曲《春江》時,來得更勤。
古琴打譜是對古譜進行挖掘、將減字譜“譯”成可以演奏的樂譜的過程。我打譜的《春江》是依據明嘉靖年間蕭鸞編撰的《杏莊太音補遺》。原譜八段,一、五段為內容相同的泛音段,為免重複,我對兩段的速度、節奏、句子的氣口等做了不同演繹。第一段為全曲開頭,具空靈感,如清晨的江面上,朝陽初升、霧氣瀰漫;而第五段處於樂曲情感的高潮,用明快活潑的調子,表現了“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景象。在杭州參加打譜會時,我給來賓做了講解和演奏,記得演奏前遇一位觀眾,他告訴我説是上海人,因喜歡古琴,一大早特意乘高鐵來的,聽了以後心裏很感動。《春江》,有春天的蓬勃朝氣,亦有對春光易逝的感慨,“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黃浦江賦予我一江春水的靈感。
在我騎行的目的地——陸家嘴,歷史上曾有一段與琴相關的佳話。上世紀那裏有條春江路,三位著名琴家恰好居於春江路的同一幢樓裏,他們是被琴界稱為“浦東三傑”的彭祉卿、查阜西和張子謙。張先生的《操縵瑣記》記載:“甲戌(1934年)秋,獲交修水查阜西、廬陵彭祉卿兩先生,同居浦左,朝夕聚晤,弦軫乃無虛日。”後來,他們三人發起成立今虞琴社,定期辦活動,是南方最有影響的古琴組織。當時春江路有碼頭,1934年開通了至浦西銅人碼頭的春銅線,1935年有春北線至北京西路。想來那時的春江路上,一定常常回蕩起各地琴人們的琴聲吧。
日本侵華戰爭爆發後,寧靜的時光不再。“三傑”中除張先生仍在浦東外,查與彭均去了大後方雲南,他們在那裏用琴聲為顛沛流離的生活帶來歡樂。老舍先生《滇行短記》裏曾有過描述:“在龍泉村,聽到了古琴。相當大的一個院子,叢叢綠竹。竹前,老梅兩株,瘦硬的枝子伸到窗前。巨杏一株,陰遮半院。綠蔭下,一案數椅,彭先生彈琴,查先生吹簫;然後,查先生獨奏大琴。在這裏,大家幾乎忘了一切人世上的煩惱!這小村多麼污濁呀,路多年沒有修過,馬糞也數月沒有掃除過,可是在這有琴音梅影的院子裏,大家的心裏卻發出了香味。”
每每行至陸家嘴,我會在江邊廣場小憩,看江鷗盤旋、江流拍岸。逝者如斯,美好的事物終將長留人間。(張豔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