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問夏日在食物上有什麼念想?我不假思索回答:“夏日念鯗。”
最近的日子凡去菜場買菜,都會前往水產圈子徜徉,拉長了鼻子嗅夏日的魚腥味,因為這個季節有三款優質魚鮮閃亮登場。哪三款魚鮮?河湖之白魚、長江之鰣魚、東海之鯗魚也。這三種魚都是夏魚之極品。據傳這三款魚源出同宗,説的是白魚入江遂成鰣魚,鰣魚入海化作鯗魚。説得有鼻子有眼的,看形態確很相像哩。
且説河湖之白魚,這個季節正欲大量產子,把自個兒養育得分外肥腴,謂之“時裏白”,夏至節氣即民間稱謂的“時裏”,這個時節是江南人大啖白魚的季節,於是“時裏白”成為時令佳品。聽漁民説,白魚產子好大排場,成千上萬集結而行,組成“白魚陣”,奔騰呼嘯,逆流而行,在太湖泛起一片銀白,漁民見之敬若神明,是不敢驚擾的。那時候尋常百姓人家,都爭相買白魚吃白魚,清蒸、紅燒、糟煎,不一而足。記得讀師範時有位教務張主任最好這一口,三天兩頭把搭了鹽花的白魚置於辦公室窗台,引得學生饞眼灼灼;從前這個季節也是長江極品鰣魚上市的佳期,那時鰣魚已然是魚之王者,記得都是開段售賣的,平民人家難得買個一段蒸食應景,算是對得起全家老小也。現在長江鰣魚基本絕跡,富春江裏還有少量,江南百姓只能靠回憶來懷念這款美味啦。
能抗衡“時裏白”和長江鰣魚之美味者,只有鯗魚啦,並且在暑天尋常百姓的餐桌上最常見的就是鯗魚,而且是鹹鯗魚。
從前,臨了夏季,江南的南貨店大量供應的就是鹹鯗魚,那時此物價格並不金貴,與醉鯉片價格差不多,一為醃製海魚,一為醃製湖鮮,都是百姓家的度夏佳品,相比之下,鹹鯗魚更受青睞。我母親會在這時日選購許多鹹鯗魚,鹽水漬的便宜些,晾乾後存放,每天蒸上一條或半條,倘豪華些,再磕倆雞蛋,兑以黃酒和葱姜,銀白的魚、紅太陽狀的雞蛋、碧綠的香葱、嫩黃的姜,這道菜一登場就令所有的夏日菜餚黯然失色。這只是眼觀,一旦品嚐,那一股鹹香鮮味立即攫住你的筷子和舌尖,再不肯捨棄。母親還特喜歡糜酥的鹹鯗魚,也就是稍欠新鮮的貨色,經蒸燉後魚骨散架魚肉酥懈者,還呈微臭。母親説,這樣的魚最配胃口,一如她平時喜歡吃有些黑臭的鹹鴨蛋一樣。我竟然遺傳了母親的嗜好,也雅好這些食品。
記得鹹鯗魚的微臭是從前夏季的一絕。一次與朋友遊錦溪古鎮,在逼仄的石板小街漫步,忽有此味飄來,我一言道破:“鹹鯗魚!”朋友不信,我乃循味覓去,果然有人家在蒸此味呢。
遺憾的是現成的鹹鯗魚現在是買不到了,或許現在的年輕人不待見,視之為垃圾食品,可我總是一根筋地尋尋覓覓,沒有現成醃製的,就自己加工嘛。曾連續幾年有舟山的漁民一大盒一大盒運來冰鮮的鯗魚,在農貿市場出售。我“如蠅逐臭”追蹤而去,總歸十條八條購進,剖殺後上鹽,儲藏在冰箱裏,每天燉上一條半尾,也照例磕上倆蛋,料酒和葱姜齊備。整個夏天委實是有滋有味也。
在蘇州,鯗魚的精華版乃是“蝦子鯗魚”,蝦子和鯗魚皆至鮮之物,加工成“蝦子鯗魚”焉能不鮮上加鮮?而且此款美食由採芝齋之類茶食糖果店經銷,可見其身價不菲也。
説起這個“鯗”,並非“鯗魚”專用,舉凡醃而晾乾的魚都被冠以這個“鯗”字,如上海人最中意的“鰻鯗”,就是剖殺擦鹽晾乾的鰻魚,一到年夜歲畢,家家户户加工“鰻鯗”,里弄裏掛得琳琅滿目;再推而廣之,醃晾的蔬菜也用上了可愛的“鯗”字,如“茄鯗”“豇豆鯗”,都是美味。那麼,臨了夏季,“念鯗”也成廣義也。(吳翼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