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江邊的五個“倔老頭”,“喊潮”14年

錢塘江邊的五個“倔老頭”,“喊潮”14年

觀潮節落幕後,錢塘江邊重歸平靜。喊潮隊的工作也寂寞下來,到了冬季,可能一天巡視下來都看不到一個遊客。但潮水還是每日有漲有落,喊潮人的腳步也不能停下。

錢塘江邊的五個“倔老頭”,“喊潮”14年

9月6日7點50分,趙雲祥來到海塘上,這天潮會在8點40分左右到,他穿上工作服,調試好喇叭,準備上崗。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文丨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編輯丨劉倩

校對丨盧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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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來了,快上岸!”

趙雲祥舉着喇叭扯着嗓子喊,邊喊邊跑。從岸邊到江心的丁字壩上,幾個孩子絲毫沒有意識到危險。遠遠望去,江水上下翻滾,後浪追着前浪,發出轟隆隆的響聲。

來不及了,孩子們終於聽到趙雲祥的喊聲,連鞋都顧不上穿就往回跑,剛上岸,潮水就拍上了堤壩。

大潮衝起三五米高的浪頭,站在丁字壩上的人很容易被捲走。沒人比在錢塘江邊長大的趙雲祥更懂“潮”,也沒人比他更瞭解潮來時的兇險。

近30年來,錢塘江杭州段已發生潮水卷人事件數百起,死亡近百人。2007年之後,錢塘江沿岸逐漸出現了“喊潮人”。

今年76歲的趙雲祥就是浙江海寧丁橋鎮的喊潮人,他還有四個同伴,年紀最小的錢新坤72歲,最大的周衞利已經78歲了。每一天,他們迎着潮汐的時間上班,巡視江邊,勸離危險地帶的遊客,有時還會救下想輕生的人。遇到“不聽話”的,錢新坤就扯着嗓子跟人喊,非把人勸離不可。

真是個倔老頭,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説。也多虧了這幾個“倔老頭”,自2008年五人喊潮隊組建以來,14年間,丁橋鎮再沒發生過觀潮落水事故。

錢塘江邊的五個“倔老頭”,“喊潮”14年

潮來

趙雲祥每天出門“上班”的時間都不一樣,決定他上班時間的不是領導,也不是田裏待收的稻,而是“潮”。

9月7日,農曆八月十二,不到早上8點趙雲祥就到了丁橋鎮海塘邊東龍頭。電動自行車停靠好,他拿起車筐裏的布袋,一邊走一邊掏出藍色工作服穿上,拎在手裏的電動喇叭不用低頭就能調試好,他試了試音量,沒問題。

這天,潮會在8點40分左右到來,趙雲祥要在潮來前一個小時左右上崗。

“喂,壩上的人出來,潮快來了,不安全!”剛剛上塘,他就瞭見有位穿着綠化工作服的女人翻下海塘往江邊走。這幾日,東龍頭段附近的綠化帶在維護,好幾十人一清早就來這裏鋪草種花。但根據趙雲祥的經驗,工人們多是本地人,不會這麼“不懂事”。女人聞聲回到海塘上,趙雲祥放下心繼續往前走。

300多米開外,最東面的一個丁字壩附近,一羣年輕人剛剛翻過了水泥堤壩,在鬆軟的淺灘上拍照。“喂,回來,快出來,潮快來了。”陽光有些刺眼,趙雲祥一手遮陽,一手舉起喇叭提高了嗓門,但幾次喊話下來,對方無動於衷。

趙雲祥急了,緊緊皺起眉頭,一邊喊一邊揮手,幾乎小跑起來,但他的聲音依舊底氣十足,反覆喊“回來,都回來!”

總算是聽到了。那羣人回到安全地帶,趙雲祥也放慢了腳步,刀刻般的魚尾紋稍稍舒展開。順着年輕人離開的方向,趙雲祥指了指從岸邊徑直延伸到江心的幾個水泥大壩向記者介紹,這幾個丁字壩,是附近最吸引遊客的地方,大潮衝到壩上受阻會形成回頭潮和沖天潮,激起三五米高的浪頭,有時甚至達到十來米,“人在邊上的話,輕而易舉就能被捲走。”

8點40分,浪潮“如約”而至。這天潮不大,浪頭大約半米高,加上小長假前的工作日遊客少,江邊不算熱鬧。浪潮過後,原先高出水面一米多高的丁字壩被卷着泥沙的潮水淹沒,若不是這丁字壩作了參照物,岸上的人一時間很難發現水在漲。

隱藏的危險還遠不只這些。趙雲祥説,一般大潮過後還會有二潮(也叫作“暗潮”)緊隨其後,不同於大潮泛白的水線,暗潮透明而“低調”,但兇猛程度不比大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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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來前,有人翻過海塘靠近江面,趙雲祥喊話讓對方趕緊上岸。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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懂潮

趙雲祥的話不是嚇唬人,沒人比生長在錢塘江邊的人們更懂潮。

錢塘江潮湧一日兩次,白天叫“潮”,夜間稱“汐”,“潮”“汐”相隔大約12個小時。每個月的農曆初一至初五、十五到二十被稱為“大潮汛”。這幾天,海水受到引潮力的影響最大,從錢塘江口湧入後,在河道內受阻,便有了後浪推前浪的景觀,浪潮像是一條水嶺,奔騰着衝到岸邊。而一年之中,農曆八月十六日至十八日,太陽、月球、地球幾乎在一條直線上,這段時間海水受到引潮力的影響最大,潮也最為壯觀。

有據可考的記載,錢塘江觀潮至今已經有2000多年的歷史,這一習俗始於漢魏,兩宋時期達到空前盛況。從南宋開始,有了八月十八“觀潮節”的説法,並逐漸從一種皇家賞玩的項目成為百姓熱鬧的節日,沿襲至今。古代詩人們不吝辭藻,“鯤鵬水擊三千里,組練長驅十萬夫”“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詩詞給了人們無盡的想象。

這些故事,趙雲祥從小就聽,他的童年裏,在江邊玩水、摳泥、觀潮,填滿了日常。不過,瘋玩一天的孩子們如果回家後被告狀“下過水”,則免不了挨一頓暴揍。

“江水淹人”,他們從小就見識過潮的威力。人被捲走的情況幾乎每年都會在錢塘江邊發生,有數據統計,近30年來,錢塘江杭州段已發生潮水卷人事件數百起,死亡近百人。2007年8月2日下午4點半左右,杭州下沙七堡一丁字壩附近,有30多人在江堤下玩耍,其中20多人被潮水捲走,11人喪生。在那之後,錢塘江沿岸逐漸出現了“喊潮人”。

2008年,海寧丁橋鎮組織五個村的村民成立了喊潮人隊伍。隊伍共五人,年紀最大的64歲,每個人各管一段,將丁橋段13公里海塘“承包”。趙雲祥是第一個報名的,之前,初中文化水平的他在村裏當過18年會計,他也是一名30多年黨齡的老黨員。對於這個決定,他給出的解釋是,“閒不住嘛,還不如做點貢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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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臨,錢新坤掏出一隻哨,看到有人靠近江邊,他吹哨連帶喊話,勸説對方離開。新京報記者 俞金旻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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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倔老頭”

14年過去了,當年的五位老人依舊在崗,其中最年輕的錢新坤,今年也已72歲。9月7日這天,剛剛吃過晚飯,他騎着電動自行車出了門,五六分鐘便到達大缺口觀潮點,這是他的“根據地”。

按照鎮上的規定,由於“汐”(通常也叫作“夜潮”)來的時間大多在晚上或者凌晨,遊客少,所以喊潮人只需要在早晨八點到下午五點,根據潮來的時間,前後巡視兩到三個小時。但每年夏季,錢新坤習慣晚上也來巡視兩個多小時,不少人喜歡晚上到江邊納涼,這讓他不放心。夜裏黑,怕招手喊話別人看不見,錢新坤還特地準備了一隻哨子,尖鋭的聲音更能引起人們的警覺。

大缺口觀潮點分兩層,農曆初一至初五、十五到二十的“大潮汛”期,遊客只能在海塘上行走,除此之外,平日裏海塘下方的沿江步道也向遊客開放,有大膽的翻越圍欄,往淺灘上走。藉着月光,錢新坤看到了淺灘上的一串腳印,雖然當時已不見人影,但他還是生了一肚子氣。

總有人覺得“沒事兒”,但實際上,沙灘每日都經潮汐沖刷,情況複雜,有些地方鬆軟極易塌陷,有些沙灘再往前三五米,水深就斷崖式加深,可以達到5米以上,“江裏有泥沙,有旋渦,掉下去很快就能被沖走。”

錢新坤説話口音重,而江邊往往是外地遊客,沒明白意思,反和他嚷起來,這是最讓人惱火的。錢新坤沒有太多花哨的説辭,只反覆告訴對方“靠近水邊危險,水深!”“泥下面有的地方是空的,會陷進去,你會有危險。”遇到怎麼也不聽勸的,他也會跟對方急,“和你説了這兒危險,你出事了怎麼辦,你不為你父母家人考慮下嗎?”

真是個倔老頭,認識他的人都這麼説。這些年,光是喊話的喇叭,他們每人就用壞了七八個。但好在五人喊潮隊組建以來,丁橋鎮再沒發生過因觀潮發生的落水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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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月6日傍晚,錢新坤來到江邊,儘管有柵欄圍檔,還是有人冒險下到淺灘,留下一串腳印。人已不見蹤影,錢新坤生氣又無奈。 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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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去

有時難免會力不從心。

最年長的周衞利今年78歲了,兩年前左腿做過手術後,腿腳有點跟不上了。但潮不等人,周衞利把五十多歲的兒子推了出來,村裏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他不能讓這塘上有了空缺。

要懂潮,要會游泳,要保證一天不落地上塘,喊潮人這班,不好接。

趙雲祥從沒想過自己什麼時候撂挑子,今年76歲的他還算硬朗,腿腳麻利,在塘上甚至還能小跑,“我還可以守很多年。”

每年農曆八月十八日前,海寧觀潮節開幕,遊客爆滿,但對他們五個來説,反而是一年中最輕鬆的時候。因為大到海寧市,小到沿江各鎮、各村的政府和公安部門,甚至還有志願者,都來做江邊的安保工作。

這段時間,錢新坤就變成了“講解員”,他操着一口難懂的方言給外地遊客講解,怕對方聽不懂,連説帶比畫,形容潮水大時的樣子,他把手高高舉起,再一巴掌拍下來,“這個力可以推走好幾噸重的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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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地遊客喜歡和這位健談的老人諮詢潮事,錢新坤講話口音重,他比畫着方便對方理解。新京報記者 張靜姝 攝

觀潮節落幕後,錢塘江邊重歸平靜。喊潮隊的工作也寂寞下來,到了冬季,可能一天巡視下來都看不到一個遊客。但潮水還是每日有漲有落,喊潮人的腳步也不能停下。

沒事的時候,錢新坤就練練普通話,“希望你們,高高興興看潮來,平平安安回家去。”這句話他説得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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