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源頭活水 西涯往事:積水潭荷塘尋蹤

由 夏德才 發佈於 休閒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李蘭芳

尋蹤:問渠那得清如許

沿着什剎海西岸繼續往北走,“潭面無風鏡未磨”的浩渺光景漸生野趣,靈動了許多。緣岸葭葦一望無際,在這秋風微涼的清晨,卻已染上了煙水蒼蒼,惹人竟起江南之思。

正當迷惘之際,我轉過淥水亭,卻被一片映日荷花怔住了!説起荷花,人們總津津樂道於圓明園的清宮名品,紛紛雜沓而往,一欲泛舟親之賞之。我也時常思慕,何時才能一睹消夏。未料今日在積水潭的偶遇,眼前這片我從未聽人提起,也還不知名字的荷塘,在我心中竟將往日所見都比了下去。

那接天荷葉重幽疊翠,在晨風中泛起了一層層綠色的漣漪。從碧綠中冒出的點點粉紅,遠遠看去也絕無桃夭之姿。含苞打朵的每一個尖尖,都亭亭淨植,競相躥出,等待着自己的生命怒放。而盛開的每一朵,都飽滿挺括,碩大堪比牡丹,徜徉在這田田碧葉之上,看起來更是英姿颯爽,有如巾幗。我從未見過這麼有力量的荷花!此番邂逅,真是如獲至寶,流連忘返。

積水潭運海水門 李蘭芳 攝

我沿着水邊,試圖尋找荷塘盡頭,揭開這生機的秘密。路,似乎在花葉漸疏的東北角畫上了終止符。而綠荷深處,似有人影攢動。原來,在荷葉廕庇之下,有一道折向水中的浮橋。正在我為更接近這些巾幗英雄們而竊喜之際,又有一尊已被高高的葦叢掩沒一半的塑像吸引了我。只見他目視荷塘天際,左手持卷,右指前伸,神情肅穆,如有所憂。在古人塑像“氾濫成災”的今天,我起初很難將這尊塑像的主人公——郭守敬和這片荷塘奇觀聯想在一起。直到目睹了“運海水門”之前的流水活活,才明白了一些。此處水質之清澈,是北京城裏少有的。成羣的游魚形跡迅疾,身姿矯健,雖無錦鯉之彩,卻很容易被孩童們找到,引來陣陣高呼。橋下鳧鴨也正成羣爭食,魚兒們也都機警地避開了,迅速閃進了田田蓮葉,藏身避禍。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朱熹《觀書有感二首》),這無限生機的秘密,原來就在這座水門之下!而這座水門,正是元代郭守敬的傑作。它已在這片荷塘,默默守護、滋養着北京城七百餘年,成為了燕京文明的重要秘境。

文脈:我家水西涯 性本愛幽僻

這片秘境的淵源,也大抵要從郭守敬的大都治水説起。據《都水監事記》載,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郭守敬主持修通惠河。他從城西北昌平白浮山引水,流水繞甕山泊後自西水門入城,匯為積水潭,形成了新的漕運糧道。流水繼續向東南蜿蜒,匯入諸水,從南水門出,流入了唐宋時期舊的運糧河道,真正實現了運河的南北貫通,官私省便,惠澤萬代。今日所見的“運海水門”,便與元時西水門位置大致相去不遠。作為被元世祖稱讚為“舳艫蔽水”的繁忙大碼頭,積水潭在當時的面積比現在的西海要大很多,以至於在人民心中漸有“海子”之稱。

明代的海子大致還保留着元時風采,其水域之廣闊有如江南雲水,惠民之恩澤又傳誦萬代,借水利之便移居京城的南方士人也很容易對這帶風物產生感情,流連詠歎,寄託兼濟獨善的抱負或情懷。

首先值得一提的,便是明代弘治年間官至內閣首輔的李東陽。李東陽祖籍長沙茶陵,因四代世居北京海子西岸,故又以“西涯”為號。在孝宗朝,他拓寬了言論通道,修《大明會典》,整頓財政,關心水利,時有“賢相”之譽。在宦官劉瑾專權之後,他請求致仕,卻被迫蒙詬留下。但他並未與劉瑾同流合污,而是積極營救,扶持善類。《明史》高度稱讚了他這種“非可以決去為高、遠蹈為潔”,與家國同甘共辱的大臣氣節。雖然李東陽的留守遭到了部分士人的譏諷,但他作為文學大家的地位是毫無疑義的。《明史》稱東陽“主文柄,天下翕然宗之”。就連批評他“依阿劉瑾”的四庫館臣,也視之“為明代一大宗”。其創立的茶陵派,文法秦漢,詩法盛唐,主導了文壇近半個世紀。

李東陽的青壯年時期,是在海子西涯一帶度過的。他的西涯書寫,正記錄了他人生最初的美好時光。其中著名的《西涯雜詠十二首》,便是以王維式的閒適筆調抒寫了“我家水西涯,性本愛幽僻”(《贈彭民望三首》)的隱逸情結。這十二首詩,分別吟詠了海子、西山、響閘、慈恩寺、飲馬池、楊柳灣、鐘鼓樓、桔槔亭、稻田、蓮池、菜園、廣福觀等西涯近地。在這裏,李東陽時常流露出隱逸江湖之思。他喜歡遙望那海子上的點點漁舟,也喜歡遙想西山,像唐人一樣,難以抵抗長安城外,終南山中,傍一灣幽溪,坐看白雲而忘歸的隱居誘惑。而飲馬池、慈恩寺等地,則是他時常來飲馬逃禪之所。西海北沿的荷花他也鍾愛,尤其是在秋風乍起之時。菡萏香銷,他也不禁詠歎,“秋風吹芰荷,西塘涼意早。獨負尋芳期,苦被詩人惱”。其餘如“月黑行人斷,高樓鐘漏稀”、“閒行看流水,隨意滿平田”、“老僧不坐禪,秋風看禾熟”等等詩句,都禪意悠遠,充分流露了李東陽對這片祖居之地的熱愛。

他希望,這份閒適與隱逸,能在未來的生活一直延續下去。畢竟,明初是禁止士大夫隱逸的。《明史·刑法》中規定,“寰中士夫不為君用,其罪至抄劄”。所以,能擁有一片水雲居,時常看那忘事白鷗暮去朝來,對明朝士人來説是多麼令人幸福的事情!所以,李東陽遷居西城之後也時常懷念這裏。但他多次重遊故地,卻已是“悠悠二十年前事,都向春風夢裏消”(《宿海子西涯舊鄰》)、“月落空堂驚夢短,草青深院識春歸”(《禫後述哀用祥韻四首》)的慘淡無情。踏入仕途之後,眼前之景,故園之樂,都已是“咫尺隔江海”,再也回不去了。

明弘治年間《甲申十同年圖》,左一為李東陽。此圖在清代年間為法式善所得

雅集 “魏闕之裏”與“江湖之思”

作為一朝賢相與文壇宗主,李東陽在士人間備受擁戴。而乾嘉時期的蒙古詩人法式善堪稱李東陽最忠實的“鐵桿粉絲”。

他推崇李東陽“和平而衝邃”的性情,讚歎他“在官五十年,保全皆善類”(《題西涯先生像後》),為挽社稷而不惜衝逆宦黨的剛毅品質。他對李東陽的活動作了深入細緻的考索,為之校對詩集,編撰年譜,畫像題詩。而他個人也十分關心國計民生,諸如水利農桑、治河開墾等事皆記於《陶廬雜錄》當中。又別號“小西涯居士”,有《續西涯雜詠十二首》,追慕積水潭、匯通祠、什剎海、淨業湖等昔日的西涯麗景。其一《積水潭》詩句“西山一夜雨,萬柄荷花生”,借用王維《送梓州李使君》“山中一夜雨,樹杪百重泉”的構思,特別凸顯了西涯作為賞荷勝地的特色。他在考證出李東陽的墓誌之後,又時常在李東陽的生日六月初九這天邀約都中士人到西涯一帶雅集。吟詠積水潭荷花,寄寓歡時易逝的感慨,也成為了此時重要的詩文話題。而法式善也在文人間聲名鵲起,成為交遊最廣泛、最知名的重要盟主之一,時人也視之為“西涯後身”(朱珪語)。

洪亮吉是法式善西涯雅集的常客。比如,他寫下的《遊積水潭看荷花序》這篇精美駢文,便基本再現了彼時西涯雅集之盛,以及都中士人和李東陽一樣存在的“魏闕”與“江湖”之間的心理矛盾。清中期積水潭似比元代有所萎縮,僅是“地居半坊,水積百頃”的水域。但這並不妨礙潭中風景的明秀依舊。在一片松榆雜植、水汽氤氲的煙波之中,鷺鷥翩躚、青蛙躍岸、魚苗戲水、紅樓隱隱、粉蝶翻飛。“荷蓋蔽日,鹹擎一枝;柳絲搖風,時攬數尺”,這樣的景色同樣楚楚動人,不減往昔。雅集的眾人很快進入了興致酣暢的狀態。他們或飲碧筒之芳酒,或啜紅鯉之鮮羹,或在林蔭之下揮毫寫圖,或坐石隙之上聯詩以遣興。而水中倒影,也被比肩接踵的衣衫塗染成錯磨斑駁的色塊,隨風盪漾,泛起褶皺的漣淪。林中蟲鳴喓喓,花間水鳥簌簌飛過,和管絃一起奏響了“交響樂”,為雅集助興。

然而,美好時光總是易逝的,今日的雅集之盛,朋比之歡,未必不會像王羲之筆下的蘭亭集一樣,是來日感慨悲歡離合、昔盛今衰的煩惱之源。是的,這種“既逝”的悲涼感,正是這羣應邀雅集的南人們切實感受到的集體情緒。王芑(qǐ)孫在失約於法式善的雅集之後負責撰文追憶,同樣流露出了這種易逝、易變的悲涼意緒。原因無他,正是因為“悲愉衰壯之感易於中,而煙雲、卉木、暑寒、昏旦之候移於外”(《積水潭遊記》)的自然定律。魏闕之裏與江湖之思,在這裏看似能合而為一,但從古至今都仍有待於人們自己去抉擇。

按:清人完顏麟慶説,“淨業湖在德勝門西,即積水潭,以北岸淨業寺得名。”此為時人所繪《淨業壽荷》之圖。(清·完顏麟慶撰、汪春泉等繪《鴻雪因緣圖記》,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9年版)

結語

唐人趙師秀《野望》詩曰:“閒上山來看野水,忽於水底見青山。”這種“忽於”、“閒上”之所得,大抵是他最珍惜的瞬間,也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光。由此我們不難懂得,那些赴約和未赴約的人們,他們在西海荷塘留下的既逝之嘆,其實也都是對這種美好瞬間的銘記。也就是説,變化才是歷史的永恆。我們不能再重複千年以前守株待兔的故事。不執着於某種結果,把握變化的瞬息,在瞬息中留住那份偶然而易逝的“有樂”,這份通達,才是古人傳遞給現代人的智慧。而西海荷塘年負盛情,灑然綻放,來這裏的市人們似乎已經習慣駐足消夏、休憩流連的遊賞模式,又或許,已不會在意葭葦叢中那尊塑像,以及這裏的過往雲煙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