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ina30s
中國人
寫作日常
6月28日
“他53歲，但卻慌張失措如同一個單純的少年，墜入情網不可自拔。”
程大富《主角無名氏》
生活在城市之中，司機似乎是我們經常接觸的陌生人。但是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太關注於自己的目的地，而忘記了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談談天。其實這些司機每天孤獨地呆在車廂內，他們也渴望與人傾訴。
今天的「中國人寫作日常」作者程大富，記錄下了自己某段時間自己和司機聊天的故事。這些平凡的人，但各自有不同的生活煩惱，關於家庭情感，關於育兒，關於人生的選擇。
主角無名氏
程大富
座標：上海
職業：公益傳播
每日書主題：《主角無名氏》
自我介紹
寫過一次30日，愛上每日寫作的感覺。此生好好寫人物，記錄下這些有一面之緣的人。
“他想要什麼，我都立刻滿足”
在雨裏打滴滴，順利上車，一路無話，快到終點時候有點堵，我説：你當過兵吧。
司機呼啦一下轉身，大腦袋伸過後面來，你怎麼知道的？
他剃平頭，全身整潔利索，身材魁梧即使坐着也有一股子板正的硬氣。
經驗唄，上車之後不多問，按照自己的路線直奔目標而去，開車特別穩，判斷路況眼明手快，動作幅度小而精準，這是隻有變態訓練才能出來的氣質。
他瞬間就活絡起來了，聊起了家人，“你怎麼對我都沒問題，但欺負我家人不行。”所以他在學校裏把欺負他姐姐的同學腦袋開瓢，縫了八針，欺負他爸爸的村人被他打殘了腿，然後他就逃了。此後他再也沒打過人。
他聊起了自己14歲就開始的武校散打生涯，改身份證年齡去當兵，“我身份證上87年，實際89年的。”在部隊裏學開車，因為上車動作不對被教練一腳踹下車三次，還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
他聊起了自己的父親，小城鎮的公務員，狠角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一定往死了弄他。”
他聊自己同歲的老婆，相親十幾天就結婚了，結婚當天老婆從後面想抱他，卻被他一個背摔胳膊脱臼飛出去老遠。他説這是一種應激的本能，但老婆還不瞭解自己的經歷。
他聊自己5歲的兒子，特別粘他，晚上要和他一起睡，但現在在老家。他很想兒子。“他想要什麼，我都立刻滿足”，因為剛從產房出來的時候，一聲哭啼，他覺得自己心都化了。
他愛做飯，能賺錢，寵老婆，覺得自己還是挺能幹的，出來混十年，賺了50多萬，老家買了房子，還買了滴滴這個車20萬左右，開了兩個月，每天早上6點半開始，晚上11點結束。
回到家老婆拿着手機看視頻歪在牀上睡着了，早上起來他已經出門了。
他不敢也沒空再生一個孩子了。這真遺憾，我想。
“這事兒分明是兩廂情願”
和老友約飯吃完從商場出來，一羣男人和一列出租車隊窩在門口。
準備打出租車走，擁在一起的人迅速散開，安亭的出租車司機挑乘客，近了不去。
這羣男人迅速圍了過來，嚷着説，我拉你，35塊。
我打開滴滴快車，輸入目的地，顯示25.3。我晃着手機説，35不去，太貴了。
這羣男人開始訕笑，各種插科打諢。
一個山東口音的男人説，30塊最低我拉你走，你問吧，這個價格其他人都不會去的。
我抬起眼掃他一眼，幾乎光着的腦殼，雙眼皮，圓眼炯炯有神，褐色皮夾克，手揣在兜裏。等了許久冷得勾着背。他的長相和神情，像極了《大宅門》裏陳寶國演的白景琦，任由周圍人哄抬物價，他吃準了你非要不可。
猶豫黑車的安全性，正眼對視他10秒鐘，對方不驚不懼回看。我説，走吧。
車停在100米開外的加油站。一輛大眾帕薩特，嶄新，蘇E牌照。他跟加油站身穿藍色中國石油的老頭一招呼，啓動。老頭隔着3米高聲喊：你讓老黃回來把車挪挪，擋着路了。
他一邊打着電話一邊開車，山東話，“老鄉”，安全帶都沒來得及系。
“平時都停這兒，不會被抓。”
“怎麼不讓停，都加他家的油！”
他是山東萊蕪人，來上海已經9年。有兩個兒子，一個9歲，三年級；一個2歲，剛要的。
他為了接送在5公里外上公立小學的大兒子，主動放棄了上班，開起了黑車，這是他開的第二輛黑車。
一個月刨除油費各種損耗，淨賺5、6千。這是平時。運氣好的時日，8千、1萬也正常。在補貼盛行的時候他跑過滴滴、易到，“人很辛苦，而且只有在市區裏跑，才能跑個2萬塊錢，吃飯的時間都沒有，車不好停，容易被貼條。後來沒補貼了，滴滴還會扣20%多的佣金，那誰幹？”
他讓我看了一眼手機，還有滴滴、易到的應用。
不用滴滴這類工具，你怎麼找到客源？
多了去了。我就蹲點五星級酒店，好的商務酒店。去機場，打不到車，難打。有時候酒店也會幫忙拉客。
不信任你怎麼辦？
我來上海黑車開了6年了，嘉定一帶的出租車司機我都熟，在酒店酒店門口出租車司機和我合作一起談價錢，然後帶着上我車。
有人會拒絕上黑車吧？
有啊，人家就是不相信你怎麼辦？現在開出租車的也都是外地人多。也沒什麼安全不安全。
我這車，貸款買的，新的帕薩特。為的就是接客讓人感覺上檔次，不然一破車酒店門口不讓停。
07年在山東學車的時候他跟自己一起學車的老婆好上了，不久老婆就懷孕了，她的駕照到現在都沒拿到。
你挺能，把人肚子搞大了結的婚？
他頓時害羞了，聲音大了起來，“哪裏嘛。這事兒明明是兩廂情願！”
從08年開始，兩人來上海打工，孩子也在上海出生，9年來積攢了些錢。
2011年老婆執意要在花橋買房，為了讓孩子就近上學。老婆想把孩子帶在身邊，老人也過來幫忙帶孩子。
5年前9000每平的房價如今已漲到3萬，貸款20年，每個月還3000多房貸。加上新車，一個月兩人要還5400塊的貸款。兩個人的工作收入，貸款還掉，日常開銷也還夠，剩不下多少。“現在老二一個月奶粉尿不濕開銷也不小。”
為什麼要老二？
我是山東人，山東人講究子女多，興旺。我媽一直想讓我生，我覺得第一個是男孩，生不生無所謂。
我媽一直説，現在的孩子太孤單了。我們這輩還好，家裏兩個三個，下面的這些只有一個，我們以後走了，他們遇到個事兒，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親戚，現在還有幾個親戚可以串門？
子女親戚都太少了。我想，生吧，讓孩子有個伴兒。
我們苦個幾年，熬一熬就過去了。一個是養，幾個也是養，都養得大。
老大幫忙帶孩子嗎？
帶不了，就忙着欺負他弟弟了。
“我應該再去找她結婚嗎？”
一上車，他的第一句話是”我今天早上跟我老婆吵架吵到現在，剛拿到車出來跑。“紅色的北京現代，滬牌。
然後看了我一眼，問，你眼鏡多大度數？
1000度，我高度近視。
我老婆1800度。視網膜脱落，剛做完手術時好了一點，現在又跟瞎子一樣。他用鼻子哼哼着説。
他沒管我是否有回應。繼續説。
我跟我老婆16年了，沒感情的。我昨天去小區門房裏聊天，講我跟別的女人出去玩，拍的照片，沒想到他媽的這些人講給我老婆聽。然後我老婆就跟我吵架，現在盯我盯得很緊。
其實我外面不止一個女人。
他邊開車邊掏手機找照片，給我看風暴女主角。在他的描述裏，“皮膚光滑，胸部豐滿，能幹利落。自己開了個減肥的店，特別招男人。”
52歲的她看起來就像35歲的女人，濃妝，右側染了一縷黃髮，他給我看了一張胸部快擠出深海溝的自拍照，側臉微微仰頭，他説，男人嘛就看中這點，她的胸真是不錯，大又挺。
“那我現在的老婆簡直沒法比，差太多了，沒法看。”他連連搖頭，手在方向盤上一拍一合。
他們在一起5年半了。他大一歲，屬龍，對方屬蛇，生肖很合。
最近他想跟她結婚，“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滿腦子都是她”。現在的老婆已經是二婚，他和第一個老婆生的孩子已經24歲。
於是跟他媽媽説，他媽媽看了照片説，這個女人顴骨高嘴巴大，剋夫，而且現在外面一定還有別的男人。
他一晚上沒睡好，“我們在一起5年多，最長時間在一起7天，我沒見她有亂七八糟的電話啊。不可能，有的話，不可能一點把柄都沒有。”
“我們在一起，她就會讓我去開房”，他們在身體上彼此享受。52歲的女人仍然渴望着性帶來的快樂。
“我感覺我TM的動心了”，每天都會想她，鬧矛盾了他根本熬不過兩天就會主動打電話給她，但是她“有點本事的”，一個電話都不打。
“你説我怎麼辦？”
她在身體上需要你，可是她不會和你結婚的。
“可她説會和我結婚的。”
那你們都先離婚看看。
在故事裏，他53歲，但卻慌張失措如同一個單純的少年，墜入情網不可自拔，跟一個陌生人傾訴相思之情，愛與不愛的困擾，結不結婚的糾纏，毫無顧忌地講給一個陌生人聽，問：“你覺得我應該再去找她結婚嗎？”
“她就是被我寵壞了”
他還沒有熟悉的時候，還算客氣文明。孩子在後面搗蛋嘰裏呱啦講故事，他不停地往後看還笑。
他問我：你是哪兒人？
我説：皖J。
他嘿嘿一笑：黃山啊。咱倆老鄉，我是池州的。
他的車牌是皖R。
“我剛把一個黃山的好友給刪了”，他補充。當然好奇他為什麼要刪除好友，問：“她做微商？”
“不是，她和我前妻是好朋友，沒離婚的時候玩得很好。”
“孩子歸你還是她？”我直接就問了這個問題。
他突然間暴躁起來，嘴上開始罵罵咧咧，“媽的”是每一句話的開頭。“媽的，歸她孩子不完蛋了！長大跟她一樣胡搞離婚！”“我一個男人，一個孩子還能養不起嗎？！”
“你老婆比你小很多吧？”我問。
他長得精瘦，從後面看個頭應該不高，寸頭，五官輪廓很明顯。
“小7歲，打工時候認識的。”
“你捨得離婚嗎？”
“不離，有什麼辦法？他媽的她結婚兩年就給我戴綠帽子，我都沒打她。現在又要跟別的男人跑，死活要離。”
他今年36歲，老婆29歲，20歲的時候這個河南姑娘嫁給了他，如今女兒已經10歲。在老家，姐姐和老孃幫着帶。
“我的前妻，是個剋夫命。他媽的跟她在一起這麼多年，一點錢都沒賺到。結婚第一年還好，第二年我爸就摔斷腿，第三年我騎摩托車出事兒，縫了14針，第四年我們倆開面包車回家，莫名其妙車在高速上翻了個四腳朝天，倒黴，5000塊我趕緊把車賣了。第五年，她爸就死了，現在我剛緩過來，去年我爸又走了。”
“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申請滴滴，四個月通不過，分開兩天就通過了。不在一起的時候4個月我賺了5萬，她聽説我賺錢了要回來，我做黑車，一個月就被釣魚執法兩次，罰了2萬。我跟她説，求你了，不要再聯繫了，永遠都別聯繫。”
我問他被釣魚的經歷，他語氣滿是怒火。聲稱如果再遇到這幾個人，上去就用扳手砸，打死一個是一個。
“反正我現在一個人，怕什麼！這些治安的人就欺負外地人，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再遇到就直接幹！”
他第一次被釣魚執法，做黑車生意，剛到目的地，直接前後被兩輛車給堵住，動彈不得。只有認罰。
第二次他有警惕了，上來四個人，一個女的三個男的。快到終點時，他發現不對，後面有車一直跟着，他嘟囔説：”好像不對……“後面的男人直接衝上前把車鑰匙給拔了。然後把他架下了車。車，沒收。罰款一萬。
為什麼是他一個月兩次？他的憤怒沒有得到解釋。他説沒有人亮證説自己是合理執法，沒有人關注他的難處。
兩萬塊打水漂之後，他在駕駛座下面放了一把扳手，操縱桿下面放了防狼噴霧劑。他更加謹慎觀察乘客。他總結了一套應急方案，先用防狼噴霧劑，還動就上扳手，同時加油門，先脱身。
“你老婆漂亮吧？！”
“嗯，還不錯的。我説，她就是被我寵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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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是我們記錄日常最簡便的方式。在中文世界裏，我們收集到這麼一批身份各異的文字愛好者。他們和我們一樣，都篤信文字記錄的力量。每個月都有百餘名作者在每日書裏共同書寫下他們生活中的故事，這些片段令人十分感動。在我們看來，這些真實的記錄才是今天中國人的寫作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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