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王鐸書法作品中解讀“以勢為主”
以王鐸傳世書畫圖錄為依據,可知其行草書法風格的演變,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
王鐸四十三四歲之前:予書獨宗羲獻
王鐸四十三四歲時,居京,曾跋《聖教序》曰:
《聖教》之斷者,餘年十五,鑽精習之。今入都,觀今礎所有與餘所得者,予冊更勝也。將歷三十年,如天宮星纏,起止次舍,時晷益聞,殆杖而後,行轉以自枳。可見逸少之書與淳化帖玄微渾化,信學書者之潭奧矣。其珍摹靈林,勿褻此寶。昔人云:“仙芝煩弱,既匪足雙,蟲虎瑣碎,又安能匹?”時取而味之終身焉。以測天者,步此冊可也。
由此跋可知,王鐸志學之年,“鑽精”集王《聖教序》,其所言不虛。以王鐸 歲《為景圭先生臨聖教序冊》可以印證,同年又有《臨蘭亭序並律詩帖》存世,亦可印證他於“吾家逸少”用功之勤、之深。並以為“逸少之書與《淳化帖》玄微渾化”,應當時時取用,“味之終身”。跋中所説今礎為王鐸好友,王氏曾於甲戌年夏五月為其作《贈今礎先生扇面八幀》,是王鐸參合《聖教》等碑刻所作,而此前一年《贈袁樞詩冊》款雲:
癸酉九月夜,用《聖教》、《興福》、《夫子碑》為環中老親戚。
孟津王氏富於收藏,《聖教》、《興福》、《夫子碑》皆為集王所成。此冊與《贈今礎扇面》,可窺董氏崇禎七年致仕前後,王鐸個人風格已初具規模。
崇禎十年王鐸四十六歲,因首輔張至發舉薦而答謝雲:“我無他望,所期後日史上,好書數行也。”作為壯盛之年的王鐸,已經無意於官場,只希望他的書作可以傳世。我們在考察王鐸這段時期的書作,發現他有大量以《閣帖》為主要範本的臨作,如其四十六歲時《瓊蕊廬帖》,其後跋雲:
餘於書、於詩、於文、於字,沉心驅智,割情絕欲,直思跂彼奧室。恨古人不見我,故飲食夢寐以之。今再審觀,亦覺有所證。臸不知於堂奧如何殹!歸之二弟仲和,則餘三十年於書、於詩、於文、於字其敝精凝神,亦可概見矣。
此跋寫於王鐸 46 歲時,他的自信與抱負在此跋中一覽無餘。他一門心思“跂彼奧室”,“亦覺有所證”,而他自信學書三十年的“敝精凝神”處,在此冊“亦可概見”。他自信自己已經登堂入室,然“恨古人不見我”之數行好書也。其欲刻帖傳世的舉措,還可見於“辛巳正月”自題《琅華館帖》的題簽上。
王鐸此期廣採博收,已不再囿於羲獻,而古人筆法與結構的運用,可謂爐火純青。如《為芳老先生臨王羲之帖卷》、《為心翁書詩軸》、《憶過中條語軸》、《京北玄真廟詩軸》等。然毋庸置疑,王鐸此期大字行草書亦有《臨懷素草書軸》、《臨王羲之不審、清和帖軸》、《為仲玉書詩軸》等較為緊結、拘促之作,正如他以詩文喻之書,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音”,四十六七歲前後的王鐸,似乎正處於“自律”階段,雖有“恨古人不見我”的感嘆,而實則卻未進入真正的自由。
翻檢王鐸存世書畫圖錄,可知其四十七八歲時所作卷、軸,仍然以王字及《閣帖》為參照,即便是改變原作章法,或意臨、或仿作,大抵不出所臨法帖的大模樣。而為王鐸大開方便之門,使其“五十自化”並卓然於書林者,正是他宗法米芾所致。
五十自化:經崇峯頓俯於下
王鐸珍視自己的臨作,崇禎十四年五十歲的王鐸再跋《瓊蕊廬帖》:
辛巳初一日,披覽是冊,忽已四載。苦廬無佳況,墨事都廢,偶披覽輒覺稍快。然此予四十六歲筆,五十以後,更加淬礪,仍安於斯乎?譬之登山,所躋愈進,愈峻以曠,已經崇峯,頓俯於下。凡畫以自足,皆為河伯一流。
此跋可以説是王鐸為其“五十自化”而吹響的號角。短短四年,王鐸已不能安於現狀了,他
認為“凡畫以自足”,都是目光短淺、盲目自滿的河伯之輩。他似乎已有愈進愈曠,快要登
頂的感覺,這種“頓俯於下”、傲視古今的願望,需要莫大的雄心與氣魄。
王鐸“苦學”自不必多言,但自古藝文一事,“苦學”者未必能有所成就,此非全與個人材器相關,也與個人的機緣巧合相關。王鐸的機緣,一是從米芾大字中悟得“以勢為主”的“刷字”方法,二是有機會進內府觀摩書畫真跡,使其得以貫通古今,登峯造極。
王鐸認為米芾“書本羲獻”,這與他高標“獨宗羲獻”的觀點相合,所以他關注老米並心摹手追,由米芾解鎖晉人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辛巳元旦,王鐸以米芾用筆、結字作《柏香帖·思松澗書舍柬友詩四首》;辛巳正月作《琅華館帖》臨老米書;辛巳冬作《臨王渙之等閣帖》,全是以米芾體式仿作。可見王鐸五十歲這一年尤其醉心米書,同年亦有《望白雁潭作》大字行草書,可以説王鐸已將米字的特徵融入自己的書作中去了。
而我們認為王鐸此後一兩年的“機緣”更為難得,即其五十二歲時跋米芾《吳江舟中詩》:“米芾書……深得《蘭亭》法,不規規模擬,予為焚香寢卧其下。”如果説,米書“八面出鋒”、“臣書刷字”在其大字行草書中有充分的展示,可以使王鐸直接取法的話,那麼米芾“不規規模擬”羲獻的觀念,則使王鐸徹底認識到“摹擬”與“反摹擬”的關係:
書不師古,便落野俗一路。如作詩文,有法而後合,所謂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也。如琴棋之有譜,然觀詩之《風》、《雅》、《頌》,文之夏、商、周、秦、漢,亦可矣。故善師古者,不離古、不泥古,必置古不言者,不過聞其不學耳。
這與董其昌“拆骨還父、拆肉還母”的思想有所不同,王鐸主張“不離古,不泥古”。如五十一歲作《贈張抱一詩卷》、《商丘道中詩軸》,五十二歲作《贈鄭公度草書冊》、《臨王獻之、王羲之帖》等。
以《贈張抱一行書詩卷》為例,觀察可以發現,多處用筆頗有米芾“刷字”的意味,將筆鋒鋪開,順勢而下,如“路”、“舟中”、“悠然”、“似古人”以及一些較重的筆畫。飛白的大量運用,表現出運筆的迅捷,而像“公祖教之”一筆書的出現,則充分地表明他對於筆鋒的運用是十分嫺熟的,點畫順勢而成,毫不遲疑,筆畫間的引帶也是隨筆勢自成,連綿不絕。再加上方折和圓轉對比,都使得筆畫的變化更為豐富,而這些筆法的靈活運用都表達了老米“刷字”、“都無刻意做作”的觀點,這都是王鐸從米字中悟得,進而將其渾化入自己的大字行草書作中。
經過明亡時幾年的顛沛流離,王鐸五十四歲入清,過上了相對平靜的生活,大字行草書作品也逐漸多了起來,但不管是長卷還是立軸,大模樣基本還是五十一二歲時的格局。而使王鐸真正得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機緣,是其約五十七八歲時得以入內府觀摩書畫,此事在他《閲內府唐宋元明畫六萬八千軸,最奇者僅三十,為作長歌》的七言古風中,較為詳細地描繪了經眼內府藏品的過程,對唐人虞世南、顏真卿、柳公權,宋人蘇軾、米芾的印象尤其深刻。或許這一非比尋常的經歷,正是王鐸衰年變法而臻化境的又一契機。
以其六十歲所作《行書評米書帖軸》為例,通篇用筆率意自然,盡得老米“刷”筆之勢,結字因勢成行,縱橫跌宕,給人以滿目狼煙、氣勢懾人之態。如果説“以勢為主”於董其昌還是具體創作方法的話,對於晚年的王鐸,則已上升為一種審美關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