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通巫峽,南極瀟湘”。自洞庭湖溯湘江而上,在瀟湘二水合流的湖南永州市境內有三條看似不起眼的小溪,因唐宋時三位文化名人的人格浸染,鑄就了別樣的文化品質,成為影響深遠的人文溪澗。
浯溪:溪山留勝蹟,文字結奇緣
浯溪原本是發源於陽明山的一條無名小溪,為唐代兩任道州刺史的詩人元結命名,因元結撰文、顏真顏書寫的摩崖石刻《大唐中興頌》碑而名傳天下,加之元結對“三吾勝境”的多年經營,遂有“浯溪勝境,雄冠三湘”之譽。
浯溪自陽明山發源流經祁陽盆地後,在縣城南郊2公里處的古渡口流入湘江,這裏山峯陡峭,古樹茂盛,梓樹、柏樹、松樹、檀樹、樟樹、朴樹早已歷經風霜,都仍是鬱鬱葱葱。山上佈滿了奇形怪狀的岩石,或如雄獅怒吼,或如猛虎飛躍,或如老牛卧伏,或如獼猴搔首,姿態萬千,活靈活現。
公元763年,唐代著名散文家、詩人元結出任道州刺史時,往來湘江之上,多次路過此地,愛其勝異,將溪澗命名“浯溪”,即“我的溪”,並撰《浯溪銘》記之,浯溪從此得名。元結又將“浯溪東北廿餘丈”怪石命名為“峿台”,撰《峿台銘》;還在溪口“高六十餘尺”異石上築一亭堂,命名:“吾廎”,撰《吾廎銘》。他以吾為主,各加偏旁,自造三字,表達了自己喜愛此地山水,為之陶醉的情懷。元結後來將三銘交篆書名家季康、瞿令問、袁滋,分別用玉箸篆、懸針篆、鐘鼎篆書寫,刻於浯溪崖壁上,從此有“三吾碑”之名。這三塊碑刻藝術價值很高,特別是唐相袁滋書寫的《吾廎》碑,現被國家文物局列為一級石刻,視同“國寶”。
“溪山留勝蹟,文字結奇緣。”浯溪是書法寶庫,文藝殿堂。上元二年(761),元結寫下了《大唐中興頌》,總結安史之亂教訓。大曆六年(771),元結請唐代著名書法家顏真卿書丹,刻於96平方米的摩崖之上。元文、顏字,加之天公造就的峭巖,文奇、字奇、石奇,世稱摩崖三絕,被尊為國寶。歷代文人學士到此遊覽,呤詩作賦,銘刻石上。自唐、宋、元、明、清以來,留下的詩、詞、賦、文等摩崖石刻達505方之多,形成了馳名中外的詩海碑林,為史學、文學、文字、書法的研究保存了珍貴的資料。
唐代皇甫湜、李諒,宋代米芾、黃庭堅、張耒、秦觀、李清照,清代何紹基等文化名人,皆有詠浯溪詩詞書法刻於岩石。最高的刻在石峯山巔,最低的刻在溪畔崖腳;最大的字徑達2.3米,最小的字如蠅頭。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全,所書以詩詞為主,賦、銘、頌、題記、聯語齊備。明清時期,越南到中國進貢的使者也在浯溪留下70多首詩、5方碑刻。如“越南萬里朝中國,暫借吾亭一夜眠”(越南無名氏《浯溪》)、“地毓浯溪秀,山開鏡石名。莫教塵蘚污,留照往來情。”(越南鄭懷德《題刻浯溪鏡石》)見證了中越之間的友好交往。
綿長的浯溪文脈,哺育三吾大地人才輩出。從這裏走出了北宋廉吏陶嶽、史學家路振、詩人陶弼,明代大臣陳薦、封疆大吏陳大受,民國高級將領劉興、民法學家李祖蔭、文史學家譚丕模等等歷史文化名人,豐富和增添了浯溪文化的風采。著名的無產階級革命家、傑出的共產黨人陶鑄,也是從浯溪走出,歷經千錘百煉,成長為黨和國家卓越領導人之一。他的《松樹的風格》是共產黨人人格修養的範本。其《東風》詩“東風吹暖碧瀟湘,聞道浯溪水亦香。最憶故園秋色裏,滿山楓葉豔驚霜。”字裏行間流露着對故鄉的無限眷戀和讚美之情。在另一首《贈曾志》詩裏,他以一句“心底無私天地寬”來表達自己榮辱皆忘、無私無畏的浩然正氣和廣闊胸懷,正是對“私者一時、公者千古”的浯溪文脈之直接繼承和發揚光大。
愚溪:清瑩秀澈,都是文章
愚溪發源於永州市零陵區梳子鋪戴花山、大古源和小桃源,全長45公里,在零陵古城西南匯入瀟水,為謫居永州十年的唐代文學家柳宗元改冉溪(染溪)而名。柳宗元曾卜居愚溪河畔,創作《江雪》《漁翁》及“永州八記”、《捕蛇者説》《愚溪詩序》等詩文,讓愚溪成為一條流淌在中國文學血脈中的著名人文溪澗。
唐元和四年(809)農曆九月二十八日,已經謫貶永州近五年的柳宗元與友人在零陵城內東山法華西亭小聚歇憩,天高雲淡,空氣裏一派清爽。柳宗元把目光引向了遠處,引向了瀟水的對岸,望着西邊的那一支綿延數里的山脈,中部有一處峯巒,高峻挺拔,孤峯兀立,不同凡響,隱隱地覺察出一種平日裏沒有感覺到的奇美:“始指異之”“遂命僕人過湘江,緣染溪,斫榛莽,焚茅茷,窮山之高而上。”帶着刀具開路,前去探訪。“攀援而登,箕踞而上。”一路爬到了山頂上,由此發現西山之美。他認為此前遊覽的那些小山小水、小景小點,與西山風光比較起來,簡直無足輕重、毫不足道了。此前的那些遊覽,也算不得是遊覽。真正的遊覽,從現在開始,從西山開始!於是揮毫寫下著名的“永州八記”的第一記《始得西山宴遊記》。
時隔七八天,柳宗元又呼朋喚友,渡過瀟水,來到西山腳下,出西山的西北道口,走二百步,到了冉溪邊上,發現溪流拐彎的地方,水面寬闊,水清而平,四周都是葱蘢的樹木,一股小小的山泉垂直瀉落其間,淙淙之聲不絕於耳。剛好岸邊的住户因為“不勝官租私券之委積,既芟山而更居,願以潭上田貿財以緩禍”,柳宗元就買下了這塊溪田,把這處形狀像熨斗的水潭命名為鈷鉧潭,寫下《鈷鉧潭記》一文。接着又買下鈷鉧潭西邊的小丘,“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整理出一處景點,並著文——《鈷鉧潭西小丘記》以記其事。接着,柳宗元又發現了小丘西邊的小石潭,寫下唐宋以降全中國讀書人熟讀不爛的經典遊記小品美文——《至小丘西小石潭記》。
然後他搬遷到冉溪邊居住,並將其改名為愚溪。兩年之後,他以愚溪為中心,往南溯瀟水而上發現了石渠、石澗、袁家渴,往西北發現了小石城山,寫下永州八記的後四記《石渠記》《石澗記》《袁家渴記》《小石城山記》。他還在自己的住處附近經營出愚池、愚島、愚亭、愚泉、愚丘等“八愚”景觀,一一賦詩記之,並作《愚溪詩序》,把自己的思想、情感全都融入到山水自然之中。一條愚溪,即成為柳宗元人格精神的象徵和載體。
愚溪之幽美,在《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三篇遊記中,柳宗元作了甚為細緻的描述:“鈷鉧潭在西山西。其始蓋冉水自南奔注,抵山石,屈折東流;其顛委勢峻,蕩擊益暴,齧其涯,故旁廣而中深,畢至石乃止。流沫成輪,然後徐行,其清而平者且十畝餘,有樹環焉,有泉懸焉。”“西二十五步,當湍而浚者為魚梁。梁之上有丘焉,生竹樹。其石之突怒偃蹇,負土而出,爭為奇狀者,殆不可數。其嶔然相累而下者,若牛馬之飲於溪;其衝然角列而上者,若熊羆之登于山。……即更取器用,剷刈穢草,伐去惡木,烈火而焚之。嘉木立,美竹露,奇石顯。由其中以望,則山之高,雲之浮,溪之流,鳥獸之遨遊,舉熙熙然回巧獻技,以效茲丘之下。枕蓆而卧,則清泠之狀與目謀,瀯瀯之聲與耳謀,悠然而虛者與神謀,淵然而靜者與心謀。”“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伐竹取道,下見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青樹翠蔓,蒙絡搖綴,參差披拂。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遊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遊者相樂。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滅可見。其岸勢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在柳宗元眼裏“(愚)溪雖莫利於世,而善鑑萬類,清瑩秀澈,鏘鳴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樂而不能去也。”(《愚溪詩序》)他卜居愚溪,守望內心,“雖不合於俗,亦頗以文墨自慰,漱滌萬物,牢籠百態,而無所避之。以愚辭歌愚溪,則茫然而不違,昏然而同歸,超鴻蒙,混希夷,寂寥而莫我知也。”在屈辱的謫貶生活裏,不甘沉淪,以山水自娛,以文章為業,以如椽巨筆寫下了雄冠八代的文學名篇,取得了卓越的文學、哲學和思想成就。
明代文學評論家茅坤在評柳時説:“愚竊謂公與山川兩相遇,非子厚之困且久,不能經搜巖穴之奇;非巖穴之怪且幽,亦無以發子厚之文”,説柳宗元的《小石城山記》是“借石之瑰瑋,以吐胸中之氣”。這應該是切中要害的真知灼見!永州山水為柳宗元提供了一場充盈浩大的心靈盛宴,柳宗元為永州山水塗抹了一層綿遠悠長的文化韻味。柳宗元張揚了永州山水之美,永州山水成就了柳宗元文字之奇。
柳宗元之後,僻處一隅的永州成為人們嚮往的山水文章神聖之地,一條淺淺的愚溪更成為文人騷客倍加親睞的文化溪澗。宋代大詩人歐陽修曾滿懷深情吟道:“畫圖曾識零陵郡,今日方知畫不如。城郭恰臨瀟水上,山川猶是柳侯餘。驛亭幽絕堪垂釣,岩石虛明可讀書。欲買愚溪三畝地,手拈茅棟竟移居。”也願意象柳宗元一樣卜居愚溪,“甘為永州民”。
越過千年歲月,柳宗元愚溪舊跡依稀可辨,愚溪風光仍為人嚮往。特別是深冬季節,雪花紛飛,水天一色,瀟水西岸木石參差,寒鴨數點,宛然一幅絕妙的江雪圖畫,真是美景天成,素有“愚溪眺雪”之稱。
濂溪:吾道南來,理學聖脈
濂溪古稱營水,系瀟水一級支流,發源於道縣月岩——都龐嶺國家森林公園天嶺衝東北,流經清塘鎮、營江街道,至道縣縣城西關橋匯入瀟水。河流長41公里,流域面積200.84平方公里,坡降9.38‰,水量1.80億立方米,屬長年河,水量小、河道淺,不能通航,以先秦時期大量駐軍而得名,更因理學鼻祖周敦頤而名揚四海。
公元1017年,周敦頤誕生濂溪河畔的樓田堡,在這裏度過童年、少年歲月,並於故里附近的月岩洞讀書悟道,蒙受此巖“一洞三月”奇觀的啓發,後來創設演宇宙變化的“太極圖”,著《太極圖説》以及儒學經典《通書》,開啓了宋明理學(道學)的序幕,後經程頤、程顥、朱熹等人發揚光大,成為封建時代主流意識形態,影響中國歷史長達七八百年之久。
周敦頤撰寫的《太極圖説》,提出一個簡單而系統的宇宙構成理論,認為“無極”“太極”為宇宙根本,認為太極動而生陽,靜而生陰。陰陽二氣通過變合而生水、火、木、金、土五行,由五行生成萬事萬物。其“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乾道生男,坤道成女”“惟人也,得其秀而最靈”(《太極圖説》),認為人也是由太極而生。確立了“太極本體論”的學説。又提出“太極本無極”的命題,認為萬事萬都都是由這個“無”產生,宣傳了道家“無中生有”的觀點。又揉合孟子“寡慾”、道教“養生”和佛教“修心”學説,提出“誠”和“主靜”的修養理論。其所謂之“誠”,是模仿“太極”而建立的“人極”,認為“誠”是人至善的本性,是仁、義、禮、智、信五常之本,是道德修養的最高境界。要達到這一最高境界,必須“主靜”,就是“無慾”,不要有任何慾望,安安靜靜,潛心修養,就可以達到“純粹至善”的最高境界了,實現人生的完美和諧。
理學雖屬於客觀唯心主義體系,但其中也包含一定的樸素辯證法思想,如周敦頤認為“二氣交感化生萬物。萬物生生而變化無窮焉”,又説,“動而無靜,靜而無動,物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神也。動而無動,靜而無靜,非不動不靜也。”(《太極圖説》)認為萬事萬物都在不斷地運動和變化,這些合理的思想成分絕非偶然,而是其客觀唯心主義之“客觀”所在。
他的美文名篇《愛蓮説》,更是借蓮花的生命形態,通過與牡丹、菊花的對比,寄寓清廉高潔的君子之志。
周敦頤一生雖然長期宦遊在外,但對故鄉道縣始終懷有深厚的感情。他以故鄉的溪河為號,自稱“濂溪先生”。晚年卜居廬山蓮花峯,把門的一條無名小溪命名濂溪。其足跡所到之處,辦學育人,皆命名為“濂溪學堂”。其開創的理學也被尊稱為“濂溪理學”,後世紀念週敦頤的祠廟皆曰“濂溪祠”,研究濂溪理學的學問則曰“濂溪學”。道山腳下的濂溪井,更是成為人們尋源朝聖的源頭,古人摩崖銘刻“聖脈”二字,可見其神聖至尊。
道州濂溪書院舊址位於道州(今永州市道縣)城西,系歷代朝廷和士民為紀念中國理學派開山鼻祖周敦頤而建。書院始建於南宋紹興九年(1139年),是一座融學習、祭拜、藏書功能於一體的建築羣,規模宏大,氣勢非凡,歷代賢人志士慕名拜謁者絡繹不絕。元、明、清時期,累毀累建,曾五次易址,數度修葺,但終因多種原因譭棄,片瓦不存。2016年,道縣人民政府選址周敦頤故里樓田堡村,根據湖南省文物文博設計研究院按照省博物館所藏的圖紙進行復原重建,包括狀元橋、鐘鼓樓、愛蓮亭、太極亭、清風樓等20餘項,整個項目佔地37.2畝。其中,濂溪書院佔地27.8畝,建築面積約4500平方米,總投資約5000萬元,建設工期一年,2017年6月建成。恢復重建的濂溪書院,是融教育性、警示性、觀賞性為一體的廉政文化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是揚棄承繼理學精髓和傳播廉政文化的重要平台。
長沙嶽麓書院懸掛楹聯:“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餘波。”道出了濂溪無限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