諷刺藝術在我國文學史上有着悠久的傳統。二千多年前的《詩經》就曾把諷刺作為一種重要的表現手法,而產生了《碩鼠》等諷刺名篇。從小説創作來看,在先秦寓言和晉唐短篇中都可找到諷刺的成分。到了明代,隨着笑話謔語的發展,諷刺手法得到了較為廣泛地運用,連《西遊記》等神話小説也有不少成功的諷刺篇章。
《金瓶梅》作為一部描寫世情、重在暴露的小説,諷刺的手法自然運用得更為普遍,幾乎貫串全書,也顯得更加成熟,它代表了明代諷刺藝術的水平。在這個意義上説,它也可以稱得上是一部諷刺小説。
《金瓶梅》作為一部諷刺小説,作者蘭陵笑笑生面對當時黑暗腐朽的封建官場,自然會將諷刺手法注入到了封建官場文化描寫中,而且相當卓有成效。概括起來,這種諷刺手法在小説封建官場文化描寫中,主要表現在三個特點:
第一個主要特點,言辭諷刺。作者將語義上溶合的言辭,把不協調的、矛盾的東西擰合在一起,藉助語境的壓力,造成表象與事象之間的對比,生髮出了較好的諷刺效果。
例如小説第七十一回,有一段描寫當朝皇帝的文字:
“這皇帝果生的堯眉舜目,禹背湯肩。若説這個官家,一才俊過人;口工詩韻,目覽羣籍;善寫墨君竹,能揮薛翟書;道三教之書,曉九流之典。朝歡暮樂,依稀劍閣孟商王;愛色貪杯,彷彿如金陵陳後主。從十八歲登基,即位二十五年,倒改五遭年號,先改建中靖國,後改崇寧,改大觀,改政和。”
這段文字,作者起筆就給這皇帝戴上了堯舜般賢帝的高帽,進而讚揚了這個皇帝的有過人的聰明才智,然而筆鋒一轉,卻把他與孟商王、陳叔寶等歷史上出了名的風流皇帝、亡國之君聯繫在一起,這無形中突出了他的朝歡暮樂,愛色貪杯,昏庸至極。
這段文字中諷刺特色最為鮮明的是“表象是堯舜,事象是猛陳”。這句從表面上是贊喻當朝皇帝,實際上是在嘲罵當朝皇帝,這既矛盾,又合情理,充滿了諷刺意味。
又如小説中有的封建官員雖然出場很少,但同樣能以其強烈的諷刺意義而讓人難忘。右相李邦彥就是這麼個封建大官僚。當楊提督被勃倒並殃及西門慶的親家陳洪時,西門慶即派來保等人打點着錢財和華麗服飾進京斡旋。來保把贓物呈上去了。
李邦彥見後,便虛心假意説了一句很經典的話:“我怎好受此禮物?”然而,這個李邦彥卻在心裏盤算着這五百兩金銀只買一個名字,覺得很是值得。這是一個既仕途盂賊的典型人物,他的話音未落,旋即便收上給送來的贓物便走了,尤其荒唐的竟“將文捲上西門慶名字改作賈慶”。以子虛先生冒名頂替朝廷要犯,而居然能瞞天過海,這不僅揭露了右相李邦彥的裝模作樣與貪贓弄法,而且也是對虛偽腐敗的封建官場文化的絕妙諷刺。
第二個主要特點,誇張諷刺。在《金瓶梅》中,作者將誇張表面上看着筆於場景,可筆鋒所向卻在人物。如小説在描寫西門慶在太師府所看到的情景,有這麼一段優美文字。
“但見:堂開綠野,彷彿雲霄;閣起凌煙,依稀星斗。門前寬綽堪旋馬,閥閲龍峨好豎旅。錦繡從中,風送到畫眉聲巧,金銀堆裏,日映出琪樹花香。拚植香,截成樑棟;醒酒石,滿砌階除。左右玉屏風,一個個夷光紅拂;滿堂羅寶玩,一件件周鼎商葬。明羌羌懸掛着明珠十二,黑夜裏何用燈油;貌堂堂招致得珠履三千,彈短飲盡皆名士。二又走過幾座門,轉過幾個彎,無非是畫棟雕樑,金張甲第,隱隱聽見鼓樂之聲,知在天上一般。”
這段描寫文字,主要是運用誇張手法,繪聲繪色地諷刺了蔡京這個當朝權相的奢華墮落的朝廷大官僚生活氣象。與其説這是太師官邸,倒不如説更象珠寶商場內闢秦樓榭館。作者蘭陵笑笑生很是注重運用這種誇而多諷的筆墨,充分烘染出封建官場腐朽生活現象的本質,從側面也映托出身臨其境的封建大官僚的真實面目。
第三個主要特點,白描諷刺。《金瓶梅》封建官場文化描寫中,很多場合,以白描諷刺的手法。
這種白描諷刺手法,與誇張諷刺手法雖然特色各異,但目的卻相似,都是為了揭示事物的內在實質。因此二者常常和諧統一,相輔相成。幾乎是不動聲色且不加修飾地將人物與真相放在一起,自然而然地凸顯其不可彌合的矛盾,往往使得當事人難以自圓其説,尷尬不己。
讀者每每看到這樣的場面,則會意一笑,且頗多回味。因為這樣的場面中,人性的種種弱點均無以隱遁,令人警醒。《金瓶梅》的諷刺藝術之所以達到如此高的地步,其意義和價值正在於此。下面就略舉一例,以見一斑。
第四十九回寫蔡御史在西門慶家酒醉飯飽之後,到掌燈時分,走進留宿的翡翠軒時,只見兩個唱的妓女,盛妝打扮,正在等待着他。這時,他一邊嘴裏佯裝説着這樣使不得呀,給人感覺他很正經,一邊卻攜着這兩個妓女的手,“不啻恍若劉阮之入天台……”
這段描寫為魯迅先生最為欣賞,曾一再予以指出。在這裏確實是沒有一個貶義詞,然而情偽畢露。在風雅的言辭掩飾下面,把一個口是心非的封建官場的文化人和一個工於心計的封建官商的醜惡嘴臉暴露無遺。這既使讀者感到可笑、可鄙,甚至於可惡;也使封建官場的吏治腐敗得以極大的諷刺。
《金瓶梅》中的所有諷刺性細節描寫,儘管給人以細緻精微之感,但文筆卻大都簡潔凝鍊,而沒有拖泥帶水之弊。不少場合,細節描寫僅寥寥數筆,便使病態的封建官場文化無以遁形。
這樣的諷刺技巧和效果,不僅在同時代的小説中是佼佼者,而且對後代如《儒林外史》等封建官場小説的影響也是深遠和巨大的。從這個意義上看,《金瓶梅》中所表現出來的諷刺藝術深邃的內涵與多樣的形式,這無疑是值得我們所借鑑的。
來稿/良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