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同為人類,凡所謂男性、女性者,均習慣使然,教育使然。若不於男女生異視之心,鞠養相同,教育相同,則男女所盡職務亦必可以相同,而男性、女性之名詞,直可廢滅,此誠所謂男女平等也。”
1907年6月10日,在《天義》旬刊的創刊號上,這篇《女子宣言書》振聾發聵,其作者竟是年僅22歲的何震。
學者劉慧英稱,此段論述與波伏娃、米利特“女人不是天生的”的闡釋極為相近,“而令人感嘆的是,何震早於她們達近半個世紀”。
日本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幸德秋水讀了《女子宣言書》,致信何震説:“議論雄大,如名將行兵,旗鼓堂堂不可當……敬服之至。”
何震不僅是中國最早的女權主義者之一,她還率先指出:“儒家之學術, 均殺人之學術也”,較“五四”時“禮教殺人論”早了整10年。
秋瑾就義後,何震是收其遺作公開出版(在東京)的第一人。
以上三事,足令何震名垂史冊,可直到今天,她後半生的履歷依然是謎,而章太炎、蔡元培、蘇曼殊、馮自由等人潑給她的髒水,依然未擦乾淨。
從大家閨秀變成革命黨
何震本名何班,1886年生於揚州,其父何承霖曾任知縣,有二子二女,何震最幼。
何震12歲時喪父,在母親和大姐照料下長大,“幼年在家,秉承閨訓甚嚴,不見生人”。1904年,19歲的何震嫁給了21歲的劉師培。
此前劉師培的堂姐劉師韞已嫁何震長兄,則何震的婚事屬“還門親”,婚後她改名為何震(字志劍),並隨劉至上海,入蔡元培主持的愛國女學,該女學以“造成虛無黨一派之女子”為宗旨,因為“暗殺於女子更為相宜”,該校“為高材生講法國革命史,俄國虛無黨歷史”,並“講授理化,學分特多,為練制炸彈的預備”。
劉師培的外甥、書法家梅鶴孫説,何震“結婚後忽然思想大為解放,以後就與舅氏(指劉師培)每出必同行了”。
結婚後僅一個多月,何震便在《警鐘日報》上發表了這樣的詩:
獻身甘作蘇菲亞,愛國羣推瑪麗儂。
言念神州諸女傑,何時杯酒飲黃龍?
蘇菲亞是刺殺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的女傑,殉難時年僅28歲,瑪麗儂則是法國大革命時著名政治家,後被送上斷頭台,留下“自由,多少罪惡借汝以行”的名言。何震以二人入詩,其心可知。
這年11月,劉師培與萬福華在英租界行刺清廷高官王之春未成,劉曾被拘,旋即獲釋,萬福華被判十年徒刑。
此後2年,劉師培結識了陳獨秀,二人開辦暗殺學校,引起清廷要員端方注意,幸有著名教育家蒯光典從中緩頰,才不了了之。
成了蘇曼殊的女弟子
1907年2月,劉師培、何震、蘇曼殊、汪公權(何震的表弟)攜手赴日,因蘇曼殊家貧,劉師培夫婦便收留他同住,何震還拜蘇為師,學習繪畫。後來章太炎也搬來同住。
6月時,劉師培夫婦創辦《天義》旬刊(實為半月刊),作為女子復權會的機關報。復權會是何震建立的女權組織,力倡男女平等,但也夾雜了“以暴力破壞社會”“反對主治者及資本家”等條,並稱“凡已嫁之後受男子之壓制者可告本會為之復仇”“凡因抵抗南拳及盡力社會而死者奔潰為之表章”。
為了表示男女平等,何震還別出心裁,提出父母姓應並重,故自名為何殷震(何震的母親姓殷)。
《天義》旬刊初期影響極大,何震文筆縱橫,提出“男女同為人類,若不能平等,是為不公,是為背天理,故子女之所爭,僅以至公為止境”。此外還提出三個命題:一是帝王類於娼妓。二是舊政府等於大盜。三是權力決定道德。
然而,隨着時間推移,何震寫作劍拔弩張的缺點亦漸顯露,口號式語言太多,令人乏味,故不得不讓劉師培接手《天義》旬刊的編輯工作,轉為一本傳播無政府主義和社會主義的雜誌,與女權主義關聯甚微。
和章太炎翻了車
1907年11月上旬,因辦刊經費無着,劉師培與何震回上海籌款,此時章太炎與孫中山已鬧翻,想去印度學佛,經費無着,密託劉、何與端方聯繫借款,當時清廷大員因懼怕暗殺,均私下投巨資支持革命黨。
1908年1月,端方表示同意,準備按月支付,可章太炎不幹,覆信説:“一、若按年分攤,則一歲不過千餘圓,或僅數百,必不敷用。二、若攤年過久,章甫去江寧後,事即中寢。三、領事為政府所派,非兩江私派。若果遷延抵賴,亦無如何。”
章太炎希望端方先付總款的三分之二,或二分之一,端方不同意,此事遂不復議,可幾番談判下來,端方對劉師培頗有好感。
劉師培、何震回日本後,與章太炎突發糾紛。
據馮自由説,章太炎覺得何震與汪公權關係曖昧,便私下告訴了劉師培,劉卻與章太炎大打出手,雙方從此分道揚鑣。
讓章太炎深感難堪的是,何震掌握着他與清廷要員私通的鐵證,何特意給中國留法生辦的雜誌《新世紀》的編輯吳稚暉寫了一封信,吳曾與章有矛盾(章太炎説吳稚暉曾向清廷告密),立刻將何震的信公開發表。蔡元培給吳稚暉寫信説:“枚叔(章太炎)末路如此,可嘆可憐!然申叔(劉師培)亦太不留餘地。”
這場紛爭最大的受害者是蘇曼殊,他給友人寫信説:“太、少兩公(章太炎、劉師培)又有齟齬之事,而少公(劉師培)舉家遷怒於餘。餘現已遷出,飄泊無以為計,欲返粵一轉,奈無資斧何!故只可沿門托缽。”
何震真的紅杏出牆了嗎
那麼,何震與汪公權究竟有沒有私情呢?
馮自由説:“何汪不獨從此入於偵探一流,且形同夫婦,宣言公夫公妻不諱。”
柳亞子也説:“申叔(劉師培)的一生,完全斷送於他夫人何志劍之手,志劍不是女留學生嗎?那真不如學毛兒戲的女戲子了。”
但不論是馮自由還是柳亞子,都非此事親歷者。陶成章説劉師培“外恨黨人,內懼豔妻”,何震相貌姣好,而劉師培身材矮小、其貌不揚,何在日常確有些跋扈,甚至對劉師培施以拳腳。
據劉師培的朋友張繼回憶,一天晚上劉師培衝進他家,喘息未定,忽有叩門聲,劉師培面色慘白,説:“必是我太太來了,怎麼辦?我非躲起來不可!”言畢鑽入牀底,張繼開門時,見是舊友,便讓劉師培出來,可劉以為在誆他,死活不出,最終張繼不得不把他拽了出來。
然而,何震雖力倡女權,卻不主張生活放縱,她曾提出:“以初昏之男,配初昏之女。男子於妻死後,亦可再娶,惟必娶再昏之婦。”幸德秋水質疑道:這不又是“貞女不事二夫”的翻版嗎?對“公夫公妻”,何震不可能接受。
劉師培的母親李汝蘐當時也與劉、何同住,她尚無指摘,章太炎等人的臆測又能多靠譜?但在當時,人們似乎有這樣的心理定式:主張女權,就等於放棄舊道德,必然生活不檢點。
替劉師培擋了無數槍
劉師培與章太炎翻臉後,便和何震、汪公權轉投端方門下,為了邀功,三人竟出賣了江浙革命黨人起義計劃,致張恭被捕。上海革命黨人派王金髮暗殺了汪公權,王接着準備暗殺劉師培,劉師培跪在王金髮面前,表示只要不殺他,他將力保張恭不死。因此得脱。
辛亥革命時,端方被革命黨所殺,劉師培亦被捕,章太炎不計前嫌,以保留學術種子為名,呼籲刀下留人。劉師培出獄後無處謀生,投到閻錫山門下做幕僚,何震也當了閻家的家庭教師,在閻的推薦下,劉師培又入袁世凱幕中,和楊度一樣,成了復辟帝制的馬前卒。
據劉成禺記載,此時劉師培場面極闊,“所居衚衕,樓館壯麗,軍士數十人握槍環守之,師培每歸,車抵衕口,軍士舉槍呼劉參政歸。自衕口及於大門,聲相接。婦何震乃憑欄逆之,日以為常”。
袁世凱稱帝失敗後,劉師培名聲掃地,但蔡元培力排眾議,請他到北大當教授,可惜劉此時肺病已重,1919年,36歲的劉師培撒手塵寰。
對於劉師培反覆選錯路,陶成章認為是“外恨黨人,內懼豔妻”所致,連蔡元培都説“有小人乘間運動何震,劫持君為端方用”,劉成禺乾脆稱何震“通文翰而淫悍,能制其夫”,均未脱“紅顏禍水”的傳統思維定式。
此生只是一閃而過
據柳亞子記:“申叔(劉師培)死後,志劍(何震)神經病發作,曾在北大校門伏地痛哭。”
何氏後人何叔餘先生説,劉師培逝世時,曾留下唯一一件值錢的金佛像,何震將此物存放於一位熟人家。等料理完劉師培喪事後,何震返回北京,對方不承認代為保管金佛像。因沒有收據,何震氣急攻心,引發精神錯亂。
何震是中國第一代女權主義者,22歲便落筆驚風雲,可惜她生活在一個動盪的時代,無暇深入思考:一方面,她反對男權文化,追求平等,另一方面,她又主動繼承了男權文化中最黑暗、最消極的部分,如濫施暴力、崇拜權力等。何震試圖把自己裝扮成男人,想以此換取尊重,可她做得越像,人們越是將她視為不正常的女人,更加鄙夷她。
何震最終沒能走出妻以夫貴的舊模式,偏偏劉師培政治智商極低,且反覆無常,連累何震也成了勾引男人犯錯誤的壞女人。
何震後半生情況不詳,一種説法是劉師培的學生籌錢將她送入一所精神病院,何震最終死在那裏。但柳亞子説,何震“後來削髮為尼,法名小器,再後來就不知下落,有人説她是已經去世了”,按此説法,何震1920年時應還活在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