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1日21時32分,由南京開往重慶的“東方之星”號客輪,行駛到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長江大馬洲水道(長江中游航道里程300.8千米處)時,遭遇下擊暴流發生翻沉,事故導致442人死亡,僅12人生還。
隨着時間沉澱,翻沉事故漸漸淡出公眾的視線,調查報告公佈後,對於家屬的報道也難尋痕跡。
一年過去,遇難者家屬們經歷了悲痛、等待、憤怒和失望。一些人不滿事故和處理,失望之中選擇噤聲;一些人沉浸在悲傷之中難以走出;更多的家屬則不願再提往事,對他們來説,幸福的生活下去是對親人最好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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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東方之星”翻沉處附近 |
一、瞬間傾覆的龐然大物
坐在湖北監利大馬洲護岸D04號的長江岸堤上,劉志偉並沒有感受到強烈的悲傷,內心卻如江面一樣平靜。
5月的監利春和景明,江面波光粼粼,碎石鋪砌的岸堤泛起綠色,往來船舶拉響汽笛悠遠綿長。他想象不出,這片温和的江面遭遇狂暴風雨的侵襲時,會呈現出怎樣兇惡的面孔。
2015年6月1日晚間,暴風雨降臨在這片水域,地面瞬時極大風速達到32-38米/秒(12-13級)。根據事後調查報告,兩岸5千米範圍內,許多直徑大小不一的樹木被攔腰折斷,成片樹林和玉米倒伏,其中腰坦(距“東方之星”輪傾覆位置0.6千米右岸)直徑為20釐米的樹木被攔腰吹斷。
望着鋪砌一新的堤岸,劉志偉已經找不到那晚的痕跡,他從煙盒中磕出一支煙,望着江面,努力捕捉眼前的每一個畫面,試圖構建出那一晚“東方之星”經過時的場景。
當晚21時30分,“東方之星”艱難地抵抗着強風暴雨的襲擊。根據事故調查報告,當時船舶已處於失控狀態,在強風裹挾下,以每秒1.67米的速度後退,最終,船舶突然向右傾斜並開始進水。
“東方之星”船長張順文曾回憶,“當時想走背風,往北偏行,用速度抵住風,但風力突然劇增,船身失去了控制,左滿舵也抵不住風。”
輪機長楊忠權曾告訴媒體,當時他從甲板巡視回來就一兩分鐘,水就湧進了機艙,照明一下就沒了,“這時感覺船已翻了”。而劉志偉的父親和繼母,正在這艘客輪上。
事後的調查顯示,“東方之星”翻沉過程僅用了一分鐘——21時31分,船舶主機熄火,迅速向右橫傾,1分鐘後,船舶翻沉,AIS與GPS信號消失。客輪翻沉速度很快,成為此次事故傷亡慘重的重要原因。
劉志偉想象不出,這艘長76.5米、寬12.4米、高18.6米的龐然大物,如何在一瞬間傾覆在長江中。
事故之後,劉志偉每天沉浸在悲傷中。他反覆刷着微信羣和QQ羣——從事故發生到調查報告公佈的半年內,他和所有的家屬一樣,無法獲得任何官方消息。
無盡頭的等待不斷消磨着他的精力,但他始終沒和家人和朋友説太多。他把悲傷隱藏,只露出堅強的一面。有時和朋友聊天,問候最近怎麼樣,也只是嘻嘻哈哈地應付過去。
今年4月,一些家屬在羣裏組織6月1日去監利進行週年祭奠活動。姐姐從廣州打來電話問劉志偉,他只説了兩個字,“不去”。
但他知道,自己心中仍有一塊地方空落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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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救“東方之星”後留下的工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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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5月,湖北監利大馬洲護岸D04號 |
二、一年後的抵達
劉志偉坐在從上海去武漢的火車上,突然情緒崩潰,大哭起來。
4月底去武漢,是公司安排的出差。他曾盡力偽裝自己走出悲傷,拒絕了其他家屬去監利的邀請。但機緣巧合之下,他又走近了監利。
坐在窗户邊,看着鐵道兩側的樹木不斷倒退,劉志偉感覺自己距離父親越來越近,積蓄的情緒突然爆發,眼淚止不住地流。他給妻子和女兒發微信,“五一假期來武漢吧,我們去趟監利。”
去年事故發生時,由於武警封路,劉志偉始終沒能走到“東方之星”翻沉的地點,這成為他心中一直的疙瘩。當時,妻子為了照顧女兒,也沒能來到監利。他告訴自己,這次是帶家人來紀念父親,但他清楚,這是給自己一個重新生活的契機。
從武漢出發前,他記錄了事故調查報告中的座標——“湖北省荊州市監利縣長江中游大馬洲水道3號紅浮正橫,橫距約600米,長江中游航道里程300.8千米處(29°42′39″ N,112°55′32″E),後漂移900多米至長江中游大馬洲水道左岸一側,長江中游航道里程約299.9千米,距左岸水沫線約130米處(29°42′05″N,112°55′28″E)。”
租了車,一家人上午出發,下午3點多到達監利。鄰近江邊,導航已不再顯示道路,憑藉記憶,他慢慢摸索到了江邊。
在江邊,劉志偉找到大馬洲護岸D04號,這可能是距離“東方之星”翻沉最近的地點。營救搭建的工棚依然存在,藍頂白牆,大門上方赫然印着“長江航道”,兩側寫着“做可信賴水工專家,當負責護航使者。”
但他沒有找到“東方之星”客輪的殘骸。
事故發生6天后,湖北監利縣縣長黃鎮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欲建“東方之星”客船翻沉事件救援紀念館與航行安全警示基地,“已向上級進行了彙報,仍需廣泛論證”。一年過去,紀念館之事再無音訊。
當時曾有市民建議,把“東方之星”號建成紀念館,部分船艙保持原貌,其它船艙用作展館。但據搜狐新聞了解,“東方之星”號在被拖離監利後,已經報廢解體處理。
劉志偉想起自己去年來到監利的情景。為了看到沉船,他繞開封鎖,在雨天中不斷找尋能夠到達江邊的小路,最終未能抵達。大雨中,他低頭看着沾滿污泥的雙腳,用手機拍下那雙鞋。如今,他走到大馬洲護岸D04號,站在一旁,拍下了構圖相同的照片。
時隔一年,他終於抵達了未能抵達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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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月21日,國家安監總局回覆的《依申請公開政府信息結果告知書》 |
三、不滿與“講和”
事故發生後2個月,官方陸續展開“東方之星”事故補償工作。媒體報道稱,各地政府部門實行“同船同命同價”,每位遇難者將得到82.5萬元的政府補償。
但當時,事故原因還在調查中,網上傳言不斷,大部分家屬拒絕簽署補償協議。“調查結果不公開,對家人沒有交代。”劉志偉説。當時,他向國家安監總局申請公開調查結果,對方答覆“還在調查中”。
消息真空讓家屬焦躁。有人偶然發現,在家人簽署的旅遊合同中,其中20元被用來支付保險費用,但根據拿到的理賠單號查詢,旅行社為旅客在太平洋保險公司購買的保險,只花費了5.7元。
一些家屬去上海市旅遊局反映情況,劉志偉曾聯繫貴州的民主黨派律師,計劃提起訴訟。他發現,大家起訴的目的並不統一,有的家屬是為了保險費,而他是想通過保險問題促使官方儘快公佈調查結果。
對於事故善後工作,相當一部分家屬表示不滿。
“先不説不同地方都補償82.5萬是否合理,為什麼拿這筆錢還必須同時簽字確認放棄自行起訴的權利?”家住上海的李成對此不可理解。“東方之星”翻沉事故中,他失去了母親和二姑。
他告訴記者,母親的遺體是在監利附近的江陵縣找到。但官方規定,遺體不允許帶回故鄉,必須在監利認遺體和火化,這讓李成難以接受,“落葉歸根,是中國人的傳統。”李成最終發現,雖然絕大部分家屬妥協了,但至少有四家把遺體帶回了家。
在監利,官方安排的遺體告別時間很短,而且只允許兩名直系親屬進入。李成二姑的遺體告別只有5分鐘,而他和母親遺體告別,更只有3分鐘。
官方規定,花圈和骨灰盒不允許自行購買,民政部門會統一發放。李成告訴搜狐新聞,官方發的骨灰盒是花崗岩石材質地,50斤重,“太沉,下葬時根本抱不動”。
而善後工作更讓李成感到不滿。“關於我媽的財產,政府花了一個半月,只找到兩個銀行賬户,我自己通過存摺就找到七八個。”
12月30日,《東方之星客輪翻沉事故調查報告》公佈。
根據調查事故報告,除了天氣原因和船體改裝原因外,官方認定,“船長及當班大副對極端惡劣天氣及其風險認知不足,在緊急狀態下應對不力。船長在船舶失控傾覆過程中,未向外發出求救信息並向全船發出警報。”
李成覺得,船長本應對全船生命負責,他的失誤導致了442人死亡,應該站出來向大家道歉。調查報告中,“建議給予吊銷船長適任證書、解除勞動合同處分。由司法機關對其是否涉嫌犯罪進一步調查。”但從事故報告至今,對於船長的處理,並沒有公開進一步的消息。
劉志偉發現,報告結論缺少佐證,他找了船塢的朋友,研究之後,向國家安監總局申請公開相關證據:
由事故調查組委託專業機構對“東方之星”輪初始建造、1997年改建、2008年改造、2015年6月實船技術狀態下的風壓穩性衡準數進行復校驗算的完整版報告;推算出地面瞬時極大風速約32-38米/秒(12-13級)的模型報告;腰坦直徑為20釐米的樹木被攔腰吹斷的現場照片;“長航江寧”輪、“翔渝9號”輪船長及船員的問詢筆錄。
2016年1月21日,安監總局對劉志偉的申請進行了答覆——對於申請內容中第3項,“東方之星”號客輪翻沉事件調查報告公佈後,相關照片也一併進行了公佈,如您需原始電子版,建議向氣象部門另行申請。
而關於第1、2、4項,安監總局稱,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信息公開條例》第十四條“行政機關不得公開涉及國家秘密、商業秘密、個人隱私的政府信息”等規定,對於事件調查的過程性信息,不能予以提供。
但無論對調查報告內容是否滿意,很多家屬心中最後的掛念落地了。劉志偉在收到官方答覆後覺得,自己對於父親已經有了交代。憑藉自己的資源和能力,已經無法再獲得進一步的答案了。
2月份,他在補償款協議上籤了字,這意味着與政府“講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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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右)和母親(左) |
四、“希望下輩子投胎,繼續做母子”
一年過去,大部分家屬不願再談——一些人不滿但不願表達,“沒什麼可説的,説了也沒有用”,有家屬婉拒,“謝謝關心,不想再提傷心事。”很多人決定開始新的生活,家屬組建的QQ羣從接近500人只剩下230人,羣內也不再活躍。
對於一些家庭,事故帶來的不僅是失去親人的痛苦,還有經濟糾紛。
根據2016年2月15日上海市閔行區人民法院的民事判決書。有遇難者女兒因為82.5萬補償款和遇難者配偶打官司。判決書中提到,“本案被繼承人張某丁的意外去世實令人惋惜,作為被繼承人親屬的雙方當事人均應以相互體諒的心態處理好被繼承人的身後事。”
事故調查報告公佈後,李成決定在補償款協議上簽字。對方禮節性地詢問,還有沒有什麼要求,會盡量滿足。他説,我希望拿到一份紙質報告,帶有公章的,可以燒給母親。對方很為難地説,“我們自己都沒有紙質報告,開會時是拿着報紙開的。”李成告訴搜狐新聞,目前還有一些家屬因為拿不到紙質版調查報告,拒絕簽署82.5萬的補償協議。
去年到現在,李成辭去了自己在IT行業的工作。事故之後他深刻地覺得,金錢和事業遠不如家人重要。“古人説守孝3年,自己做不到這麼久,但至少可以守孝1年。”
一年來,他幾乎每夜失眠,精神萎靡,頭髮變白,體重從190斤掉到160斤。他羨慕有些家屬可以夢到自己的親人,自己因為失眠從沒有做過夢。
事故之後,和母親生前的每一個片段都越來越清晰。他常常走神,看到消防栓,他會想起母親曾經在這磕碰過,看到台階,他會想起自己從上面摔倒時母親的安慰。
母親生前的習慣,也被李成慢慢繼承下來——淘米剩下的水會留下洗水果,洗菜的水會留着衝馬桶,看完電視他會關掉機頂盒的電源,而這些行為,他曾特別不屑。
從遺物中找到母親的相機卡,照片記錄下母親和二姑在船上的每一個笑容,她們拍照時無法想到,自己將會面臨怎麼樣的災難。每每想到這,李成都會情緒崩潰。
李成發現,曾經學過的心理學知識,在自己身上無法發揮作用。他試圖用心理暗示的方式走出悲傷,但又會把照片拷進手機,一遍遍地翻開。他痛恨自己的軟弱,但又總是忍不住。
親戚的責怪更讓他內疚,有親戚掐他一把,“你怎麼當兒子的,讓母親上這種遊輪?”“你為什麼不把遺體帶回上海?”他低着頭,承受着責難和委屈。
母親生前曾對他説,我沒給你買車買房,沒讓你過上好日子,你會不會怪我?李成沒有正面回答,“希望下輩子投胎,繼續做母子”。
事故發生前,李成家的房子正在拆遷,母親特意囑咐,希望能住進一間朝南的屋子。如今,他選了一張母親年輕時身穿紅色外套和自己合影的照片,放在朝南的房間裏。
對於其他家屬去監利祭奠的邀請,李成拒絕了,他不想再靠近那個傷心之地。李成的親戚曾長期在長江航運工作,“以前看到長江,會有親切感,現在看到江水,內心就像被擰了一下。”
最終,他和表弟去了武漢的龍王廟,“中國的傳統中,江河湖海歸龍王管,母親喝了一輩子的長江水,生於江邊,死於江心。”
和記者聊天時,李成幾乎沒有停歇,不停地訴説自己的悲傷和不滿,有些重要的內容,甚至會多強調幾遍。他告訴記者,只有不斷地傾訴,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些,自己憋在內心的東西太多。
無論時間如何沖刷,這場事故對家屬們帶來的都是難以忘卻的創傷。
一天,劉志偉在地鐵上玩手機,偶然讀到一個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曾經在年幼時和父親一起玩Xbox的賽車遊戲。某一天,父親突然去世,他再也沒有碰過那台遊戲機。10年後,當他再度啓動時,他發現自己會和上一輪比賽中最快的選手一同競技,而那個選手的名字正是之前一直陪他玩的父親。他一遍又一遍的玩着,直到有一天,他超過了父親,然後,為了不讓父親消失,他在終點線停了下來……
劉志偉在地鐵上,拉着吊環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