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像|遊戲陪玩監管風暴:有玩家離場,陪玩公會散夥待整改
資料圖。
小珂(化名)的手機傳來振動,一位此前在遊戲中認識的客人發來陪玩的邀請,“小姐姐,接單不?”幾乎沒有任何思考,小珂果斷拒絕了對方,“最近陪玩行業正處在風口浪尖上,稍不注意可能就被舉報,實在沒必要冒這個風險。”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獨家從多個獨立信源處獲悉,9月7日起,歡聚集團旗下Hello語音、虎牙旗下小鹿陪玩、比心等7款陪玩軟件被無限期下架。遊戲行業整頓的風口浪尖上,接近企業方的知情人士告訴記者,這輪下架主要是針對陪玩領域亂象進行的整改。
而另一位該領域的資深人士則樂觀預測,整改時間大約兩個月,可參考此前的秒拍和探探的情況。
近年來,遊戲陪玩產業隨着遊戲被主流市場認可的利好得以迅猛爆發,吸引了包括小珂在內的無數年輕人湧入,而迅猛生長背後摻雜着情色、騙局等各種灰色現象。
如今,眾多陪玩平台被下架,曾有着多年陪玩經歷的張雪(化名)對於原因心裏清楚,或許和行業涉嫌情色相關。“之前也屢次曝光過類似事情。但這麼多平台全部下架感覺市場將遭遇大洗牌。”
市場規模已達百億的陪玩行業,光鮮背後有着怎樣的暗影攢動?
入圈
深夜接單,“玩遊戲還能賺錢”
小珂(化名)仍記得,大學畢業前,當自己正忙碌地找着工作時,同寢室的同學每天卻泡在遊戲裏玩個不停。面對她的關心,對方揮了揮手中的手機,“這不是在掙錢麼。”
小珂這位同學在國內一家平台擔任陪玩。仔細打聽後更驚訝地發現,陪玩市場隨着玩家的湧入早已形成規模,不少陪玩每個月能從中掙到五六千元,這比普通大學生的第一份工資高出不少。這讓小珂也動起了當陪玩的心思。
但真正入行後發現,陪玩並非想象中那麼好做。
小珂曾短暫地加入過一家陪玩公會,但很快發現對方的訂單資源、外宣內容都早被資歷深厚的大陪玩所壟斷。自己在公會里就是個自生自滅的“小透明”,即使偶爾得到派發的零散訂單,收益也不會太高。
思索良久後,小珂決定“單打獨鬥”。和駐紮平台的陪玩不同,個體陪玩接單更多靠運氣。研究了多個平台陪玩的時間,她特意將自己的陪玩時間定在深夜。不少玩家因工作、生活壓力需要在深夜通過遊戲發泄,而此時其他陪玩要麼已經結束工作,要麼正在陪同其他玩家玩遊戲,這能讓她從其中撿到機會。為此,她不斷將陪玩時間進行調整,從最初晚上10點接單,延遲到夜裏12點,甚至更晚。
小珂內心清楚,深夜仍沉浸在遊戲中的玩家不排除有無聊的人,而夜晚更能讓人的慾望無限放大。曾經,她多次聽説同行説過被騷擾的經歷,時間大多發生在深夜。
“當時沒多想,只是覺得能賺錢就好。”果然,小珂在深夜裏遇到六成以上的男性客人,都會在遊戲時聊些敏感的話題。不同的是,有的隱晦暗示,希望小珂能當自己的女朋友;有的財大氣粗,想每個月2萬元的價格來包養她;有的則開門見山地開出價格,要求她去酒店線下陪玩。
“在這個圈子遇到發騷擾信息的客人太常見了。”小珂説,“幾乎每隔幾天就會遇到一個。發生這種情況通常選擇直接拉黑,否則他會覺得你能接受這種尺度的對話,以後會越來越過分。”
不過,訂單誘惑下,林菲(化名)卻選擇了另一個方向。
遊戲市場的火爆,推動着數以萬計的年輕人湧入陪玩行業,林菲亦是其中之一。2019年5月,喜歡玩遊戲的林菲在朋友的介紹下,結識了國內一家旗下有着近百名陪玩人員的遊戲公會負責人。在對方極力邀請下,林菲在懵懂中開始了陪玩生涯。
“既能玩遊戲還能賺錢,這比正常工作有趣多了。”林菲告訴貝殼財經記者,“很多客人其實對輸贏並不看重,只要你足夠活潑就行。當然如果聲音好聽,也挺加分的。”
林菲口中,加入公會自有好處。簽約後不久,林菲除了學會如何營造氛圍、如何黏住用户等話術外,每天還接到源源不斷的訂單。儘管這是個接單全看心情,自由度頗高的行業,但她幾乎每天晚上8點到12點都會在遊戲中度過,名氣和收入上的巨大提升都讓林菲樂在其中。
陪玩的日子裏,林菲和來自天南海北,年齡身份各有差異的客人一起玩過遊戲。“圈裏流傳着‘鐵打的陪玩流水的玩家’的‘行業規則’。儘管需要投入交流,但不能代入太多私人情感。”林菲説,“你需要隨時根據對方的情況來轉換聊天內容,尋找話題來營造氛圍。但總歸來説就是份工作,背後真偽誰也説不清楚。”
越界
“太老實”沒生意,攬客打擦邊球
所謂陪玩,即是在玩家遊戲時陪同對方玩耍的人。市場擴圈,底色已然發生改變。這些年輕的少男少女們不需要高強的操作和意識,也不需要每把必贏的覺悟。只需要在遊戲中通過撒嬌賣萌討得客人開心,或者温暖貼心為對方開解愁悶,以讓玩家得到更好的體驗。
“陪玩圈沒外界想象中的那麼不堪,但肯定也不是絕對乾淨。”9月10日,曾有着多年陪玩經歷,如今卻早已脱圈的張雪(化名)告訴貝殼財經記者,“陪玩本只是一門常規的工作,但受部分客人和陪玩‘越界’行為的影響,變成了如今的‘灰色產業’。”
2018年,平時就喜歡玩遊戲的張雪和朋友利用空暇時間當起了陪玩。儘管網上時常爆出“陪玩涉嫌情色”的新聞,但張雪並不以為意,“任何行業都有潛規則,守住底線就行。”
不久後,張雪在一家陪玩平台註冊了賬號,除了將擅長遊戲、遊戲段位、陪玩價格等基本資料填寫外,她還特意放了幾張精修過的照片,以期望吸引客人的視線。
作為初來乍到的新人,客人和流量是首先需要解決的難點。但在很長時間內,幾乎很少有人找她下單,即使偶爾有寥寥幾位客人,也在玩耍一兩把遊戲後匆匆離開。這讓張雪很是納悶,四處打聽後發現,原來自己在遊戲裏“太老實了”。
“很多陪玩小姐姐在遊戲裏嘴都特別甜,什麼話都敢接。”朋友告訴她,“在陪玩圈中女性陪玩被客户在遊戲中‘騷擾’太常見了。但只要錢到位,一切都好説。”
在朋友的慫恿下,張雪從佛系陪玩開始主動起來。每每平台以及微信羣裏有人下訂單時,她總會跳出來親暱地向對方打着招呼。但和其他跳出來搶單的同行相比,自己還是太保守了。為了搶到訂單,大家各出奇招。發照片、甩視頻,甚至還有人用誘惑的語氣發着語音。
“感覺就像‘選秀’現場。陪玩發佈自己身着各式服裝的照片,用略帶挑逗意味的語音賣力介紹着自己。而客人則依據自己的喜好挑中陪玩,再通過對方給的鏈接,前往平台下單。”張雪説。
朋友告訴她,只要在遊戲裏讓客户高興了,每天都可能接到十多筆訂單,按照每單40元的價格計算,即使平台扣除相關費用,每個月也能賺到近萬元。
巨大的利益刺激着張雪,她不自覺地逐漸降低起此前的底線。除了拍攝起更大膽的照片外,還在遊戲中對客人的騷擾信息不時應付幾句,“最開始聽到客人露骨的話就很反感,後來覺得只要不線下見面就不會出啥事。”
底線降低換來的是金錢。隨着訂單量的增長,張雪獲得了遠比此前更多的收益。儘管逐漸對於客人的“挑逗”開始應付得遊刃有餘,但她發現對方聊天話題和底線也越來越低,除了偶爾説幾句遊戲相關的話語外,更多則是聊一些諸如會穿什麼樣的內衣等敏感話題。
讓她徹底下定決心退出的原因,是一位經常下單的客户私聊張雪,問她能否私下見面,並願意支付一些“更多的費用”。張雪明白對方的意圖,也聽説過圈內有同行答應過類似要求。但這讓她開始不安起來,“如今的底線和入行的初衷已經相離甚遠,如果答應了的話,未來可能徹底迷失在其中。”
收縮
公會解散團隊,曾靠包裝“蘿莉”搶單
“最近風聲太緊了,誰也不敢貿然接單。”在浙江經營着一家陪玩公會的老飛忐忑不安。幾天前,他暫時性解散了團隊,支付給手下一筆費用後,鼓勵大家“就當放個長假”。
但對於何時才能重新召回團隊,老飛並沒有底氣,“不清楚這次風暴究竟會持續多長時間,更不知道未來究竟會走向何方。”
建立陪玩公會的初衷源自一句無心之語。一次,老飛和朋友開黑玩遊戲時,一個哥們開玩笑説:“每次都是幾個糙漢子,啥時候能有個女生一起玩”。這讓老飛動起了心思,“男性玩家都希望能和女生一起玩遊戲,至少在玩遊戲時心裏舒服。”
很快,老飛向父母借了10萬元,招募到三四個技術不錯的玩家,開起陪玩公會來,主打王者榮耀、英雄聯盟和絕地求生等遊戲。
那段時間裏,老飛每天都會將陪玩信息發佈在微博、小紅書、貼吧等平台,一旦有客户諮詢就立即以“試玩”為名頭拉攏對方,再以“低價”來吸引客户。
深知無法和國內大平台相比的他決定走低價路線。相對同行動輒一單數十元的價格,他將價格壓在10元上下,希望以此搶奪客源。無奈的是,這種近乎血虧的模式並未給他帶來客源,“最多一天也就兩三單,幾天不開張也是常事。”
幾個陪玩湊在一起討論後發現痛點:團隊沒有女生,這顯然不符合玩家需求。
老飛發現下單的客人裏雖然也有女生,但終究只是少數。更多的男性客人在遊戲過程中則多次吐槽本想有女生陪玩,結果花錢找來的卻還是幾個男人。
儘管老飛輾轉招來兩位女性陪玩,但顯然應付不了越發增多的客人。一咬牙後,他決定安排員工在遊戲中假扮女生。他從網上下載了多張美女照片進行包裝,更買來變聲器等道具,以便於員工在陪玩時根據客户需求調出“御姐音”、“蘿莉音”等相應的音色。
“其實多次嘗試後發現挺像那麼回事的,只要你不露面,誰也不知道其實是個男人。”
這一效果立竿見影。那段時間裏,不少不明真相的客人尋着消息前來。但百密總有一疏,一次,一位員工在陪同玩家遊戲時,無意中露出真聲,對方很快反應過來,迅速下線指責阿飛團隊“欺騙感情”,更聲稱要在各個平台去揭穿他們的騙局。
“沒辦法,除了將對方此前下單的費用一併歸還外,還給了筆‘封口費’才將事態平息下去。”老飛説。
重拳
多平台下架,“行業太多烏煙瘴氣需整改”
9月10日,初秋的重慶,悶熱中透着一絲涼爽。晚上7點,林菲匆匆幾口吃完飯,習慣性地坐在電腦前登上游戲。在準備等待客户上線時,她突然醒過神來,原來自己今天並沒有任何訂單。
這是她停止陪玩的第3天。自9月7日業內多家陪玩平台無限期下架後,陪玩市場人人自危。她所在的陪玩公會為了避免被波及,同樣宣佈暫停旗下業務。
遊戲陪玩由來已久。早在魔獸爭霸、CS火爆網絡的年代,新手玩家為了提升技術、體驗遊戲快感,習慣於尋找高手共同遊戲,遊戲陪玩應運而生。
近年來,隨着遊戲市場的迅猛爆發,玩家對於技術、社交等方面的需求得以放大,遊戲陪玩市場熱度高漲,成為除遊戲、直播、賽事之外的電競產業“第四賽道”,也吸引到多家資本巨頭青睞的目光。
據公開資料顯示,2018年陪玩行業迎來融資高潮。包括比心、撈月狗等眾多平台得到資本的青睞。
2018年3月,撈月狗宣佈完成由天圖資本領投的兩億元人民幣C輪融資;比心平台則獲得由IDG資本投資的數千萬美元的A輪融資。當年7月,暴雞電競完成由啓明創投領投,紅杉資本中國、真格基金與晨興資本跟投,融資金額為1500萬美元的A輪融資。
一時間,資本的刺激讓陪玩行業熱度達到高潮。但潮來潮去,上述幾家行業頭部玩家的最新一輪融資均停滯於2018年。
遇冷有着各方面的因素。但據多位業內人士告訴記者,陪玩行業平台監管較弱,從業者魚龍混雜,最終導致行業涉嫌曖昧、情色等灰色屬性或許是最大原因。
不過,目前陪玩規模不容小覷。公開資料顯示,2017年我國遊戲陪玩市場規模僅為1.82億元,而如今市場規模已成數十倍增長。
同樣據艾媒諮詢數據顯示,未來電競遊戲市場的10%-20%會轉化到陪玩產業,預計2020年中國電競遊戲市場規模為1353億元,陪玩未來市場規模或超百億。
如今,林菲決定趁陪玩暫停的階段讓自己徹底放鬆下,也重新考慮未來,“陪玩也算是青春飯,誰也不清楚能做多久。下了遊戲後還是要回到現實當中。”
“行業裏無論客人和陪玩都如同硬幣的正反面。有單純想玩遊戲和陪玩遊戲的人,也有抱着其他目的的客人,以及為了多賺錢而鋌而走險的陪玩。”
不同於林菲的徹底離場,老飛仍抱有期待。
“陪玩行業不會因為平台的下架而消失。只是行業太多的烏煙瘴氣需要整改。”儘管態度樂觀,但老飛也為未來做好規劃,“實在不行,就去當代打算了。至少接單更安全點。”
新京報貝殼財經記者 覃澈 編輯 王進雨 張彥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