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歌“量子霸權”核心人物:我為什麼從谷歌辭職?

  4月初,谷歌頂級量子計算科學家、量子硬件團隊負責人John Martinis宣佈辭職,這一意外舉動令業內驚訝不已。Martinis為谷歌的量子計算機領域立下過汗馬功勞,他帶領團隊在去年首次實現量子霸權(quantum supremacy)的里程碑式突破,登上Nature封面。然而論文發表後,谷歌首席執行官 Sundar Picha將Martinis調離管理崗位。Martinis曾經是美國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UCSB)的教授,在超導量子比特領域做出過大量傑出工作。

  撰文|Paul Smith-Goodson (量子計算駐場分析師)

  翻譯|無邪

  John Martinis教授從谷歌辭職的消息在整個量子界掀起軒然大波。在這一消息宣佈後的幾天裏,我跟之前約定的兩位量子方面的主管以及一位量子技術CEO通了電話。他們像我一樣,都覺得Martinis教授的離開不可思議。

  我聽過一些有關Martinis教授真正離職原因的傳言,但個人覺得這些傳言有失偏頗、不值得采信,還不如聽聽Martinis教授本人詳述有關這一離職事件更多的細節。

  現在,正處於量子實驗與開發的時代。我相信,當今的量子科學家中有一些日後定會名垂青史,其中肯定包括John Martinis。他為量子計算技術發展做出了難以磨滅的貢獻,也幫助谷歌實現了“量子霸權”這一里程碑式的突破。

  基於以上原因,與其寫一篇引用少量有關他傳言的文章,不如將我們的訪談實錄發表出來,Martinis教授也不反對。在這次訪談中,他講述了他兩難的處境以及最終為何還是決定離開谷歌。此外,訪談中你可能會收穫一些意想不到的驚喜。

  此次訪談記錄有些許編輯,以便表述更加清晰,必要時也做了一些備註。我原本打算總結一下我個人想法和結論,但Martinis教授並不忌諱公開談論他與谷歌量子硬件團隊以及他的主管、谷歌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的創始人Hartmut Neven的關係。回顧整個訪談記錄,Martinis教授暢所欲言,而我的問題也得到了解答。我想提醒大家的是:Martinis教授對與他一起工作的同事以及Hartmut Neven沒有任何惡意,從頭到尾,他都非常尊重他們。

谷歌“量子霸權”核心人物:我為什麼從谷歌辭職?
  John Martinis教授 |來源: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

  在簡短的自我介紹和閒聊之後,我們開始了訪談:

  Paul Smith-Goodson(PSG):我很好奇您為何離開谷歌。外界傳言您離職的所謂真相併不能為我解惑。或許我們可以從您開始加入谷歌這件事開始聊起。

  Martinis教授:當然可以。

  PSG:您和您的團隊是2014年加入谷歌的,對嗎?

  Martinis教授:是的,我原本是加州大學聖塔巴巴拉分校(以下簡稱UCSB)的教授,有政府資金支持,做得還不錯。我和我的團隊想建造一台能運行良好的量子計算機,谷歌對此也很感興趣,於是我們接受邀請加入了谷歌。

  PSG:當時您帶了多少團隊成員過去?

  Martinis教授:當時大概有十幾個人吧。團隊成員很多,但一開始並不是所有人都跟着過去了,很多學生在獲得了博士學位之後才加入谷歌的。

  PSG:我粗略統計了下,您和您的團隊在谷歌工作期間大約發表了200篇論文。

  Martinis教授:對谷歌而言,這個數字看起來挺嚇人,不過我的學術生涯中發表的論文也很多,其中大多都與量子相關。同時,我也參與過其他研究。事實上上世紀80年代中期,我就開始從事量子計算研究了,那會兒我還是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的一個博士生。

  PSG:在您最初加入谷歌時關於領導職務有過什麼樣的協議嗎?

  Martinis教授:當然有,我在UCSB就是領導團隊,所以當時也比較擔心在谷歌任職是否還會擔任領導職務。當我進入谷歌時,Hartmut Neven 正掌管着整個項目。他(在谷歌)啓動了一個量子計劃並且也是他僱傭的我。我作為硬件團隊的帶頭人,而他則是整個量子AI團隊的老大。於是我們的合作就此開始。

  PSG:您在谷歌的工作做得很漂亮,是您幫助谷歌實現了“量子霸權”。雖然過程中難免會有一些爭議,但您確實做到了,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里程碑。

  Martinis教授:幾年來,我們一直公開談論量子霸權以及我們將如何做到量子霸權。絕大多數人會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大膽(吹牛)的里程碑,不過我們對這一挑戰興致勃勃。我認為後來IBM鼓吹的爭議算是假新聞,但爭議同時也會帶來更多關注,結果看上去還不錯。

  PSG:事實上,只要你們稍微增加幾個量子比特,任何經典計算機都將無法望其項背,而其有效性也是板上釘釘。

  Martinis教授:沒錯。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的Scott Aaronson在《紐約時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描述了這一成果的影響。你可能會對細節有所疑問,但最奇怪的部分是IBM聲稱Summit(超級計算機)能夠做到這個地步,卻沒有拿出確切證據,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運行程序就妄下結論。很顯然,當你想對實驗物理學家或計算科學家證明什麼的時候,你應該真正運行程序。對此我在報告中提到過,物理學家們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最後,我希望這(一事件)激發更多的人去讀相關論文,看看我們到底幹了什麼。

  PSG: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意識到您與Hartmut Neven之間的關係出現了問題?

  Martinis教授:這個情況很複雜,不過我可以跟你概述一下。其實,我們的關係緊張好幾年了,但大多與硬件團隊有關。這要從我們首次提出做量子霸權的設想開始。要解釋這種緊張(關係),首先你得知道我個人的研究風格——全神貫注。舉例來説,量子霸權,我集中精力做這個實驗,不是因為它“可做”,而是因為我覺得它將是里程碑式的而且極富挑戰性。我認為應將團隊精力聚焦於攻克難題上。我想這對於團隊中的個人來説比較困難,因為他們也有自己喜歡做的事要做,更要命的是,我們可能會失敗。更哲學的説法是,全神貫注似乎會帶來緊張。

  注:此時,Martinis教授問我有沒有讀過Peter Thiel的書——《從零到一》(Zero to One)。Thiel是PayPal和Palantir的聯合創始人。他解釋稱Peter Thiel將人格定義為純粹的樂觀主義者和不那麼純粹的樂觀主義者,而Martinis教授認為他自己應該是一個純粹的樂觀主義者。Thiel書中的一段話或許能成為他想法的一個映像:“……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一旦確定一件最值得做的事,就會全身心投入。”我承認我沒讀完這本書。

  Martinis教授:這沒什麼,總之,他(Peter Thiel)説大部分美國人都是不那麼純粹的樂觀主義者。所有人都説,好了,我們可以建造一台量子計算機,但所有人都在做一般性的研究而沒有確定的目標。我的想法是,既然想造一台有特定設計的量子計算機,那我們就集中精力做量子霸權實驗吧,讓它work!(譯者注:work這個詞我發現很難找到既準確又簡潔的翻譯,鑑於多數讀者應該能很好的理解它,即便不瞭解英文也能從上下文猜到其表意,因此留在這了,希望評論中有人給我提建議,那真真是不勝感激!)於是,衝突自然就產生了,因為一個純粹的樂觀主義者(在一羣不確定樂觀主義者中)是很不合羣的。就像Peter Thiel在書中指出的那樣,多數人不這麼幹。但我覺得我物理上的成功應歸因於這種個性。

  PSG:所以您要求團隊全力只做量子霸權實驗造成了這種緊張(關係)?

  Martinis教授:我的個性就是全神貫注於某一目標。而團隊卻不一定能做到這一點。一旦實現了量子霸權,我們就不需要如此貫注了,大家自然想要更多的自主性。

  另外,團隊的幾個帶頭人都是從UCSB過來的,他們想離開導師創建屬於自己的團隊,想獨立,都是很自然的事情。Hartmut也看出了這點,而他比我樂觀得多。鑑於所有的緊張關係,他們(硬件團隊)和管理層認為我不再那麼適合領導項目。決定讓項目中的另外三位成員作為共同領導者而我充當顧問的角色。

  PSG:那您當時心裏作何感想?

  Martinis教授:一開始我難以接受這樣的安排,但顯然大家都希望如此。我們繼續協同工作,我努力適應了九個月。在這九個月中我很高產,我發明了一種擴展量子比特數的方法並且解決了一些連線技術。雖然我一直在做好本職工作,但對項目未來五到十年的走向有自己個人的想法。在發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之後,我發覺現在的工作方式並不適合我,特別是我這種純粹樂觀派的個性。谷歌不再適合我了。現在事情進展順利,團隊可以自行找到明確要做的事情(而不需要我),他們很聰明,足以應對接下來的工作。而我可以選擇在其他事情上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能。這樣説你能理解吧?

  PSG:是的,我完全理解。當時爭奪團隊控制權是什麼原因呢?有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情還是僅僅只是因為團隊需要更多的自由?

  Martinis教授:好,我給你詳細説一件去年發生的事作為例子。當時對我來説非常的難。

  要把一個量子比特系統連起來,以可擴展的、成本敏感的方式來實現是至為重要的。我想得很遠,在這方面開發了一些新技術。我對此感到非常的自豪,因為解決方案從某種程度上講富有技巧,而你必須非常細緻地思考如何構建整個系統。連線問題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每個人都覺得自己能搞定,但其實做起來是非常微妙的。有一位沒有任何實驗經驗的理論學家,認為他比我更懂得怎麼連線更好。我們進行了討論,然後我説:看,這樣行不通,您不應該這麼做。但他不接受,固執己見。

  事情不可能一直僵持在那,我只好跟Hartmut提及此事,解釋説這行不通。我們只有一個小團隊,並沒有那麼充足的資源。我解決了這一問題,提議停掉另外一個項目。但Hartmut沒有支持我,而是想兩個方案都嘗試。

  我想我可能處理得不夠好。我是硬件團隊的老大,卻不能叫停一個行不通的項目。

  PSG:所以,您覺得您正在喪失控制權?

  Martinis教授:更準確地説,我已經喪失了控制權。我沒有真正地領導硬件團隊,但深知自己肩上的責任,比如讓量子霸權實驗成功。最後Hartmut和我也沒有對下一步做什麼達成統一意見。他是老闆,當然是他説了算。但整整一年,我非常不適應這種情況,因為我在過去很長時間一直領導着硬件方面的工作。我認為我還是知道如何用最好的方法讓技術發揮最大作用、朝正確方向發展的。

  PSG:您在增加量子比特數方面一直進展良好。我聽説您正準備造一個包含數百上千量子比特的量子計算機。

  Martinis教授:是的我們有此計劃,甚至還有建造規模更大的量子計算機的計劃。作為一個純粹的樂觀主義者,我喜歡有明確的、對團隊有意義的計劃。在取得量子霸權之後,谷歌管理層非常支持我們,所以各個項目進展非常順利。

  PSG:聽起來,當時所有一切都進展不錯。

  Martinis教授:是的,但我並不開心,因為我不贊同某些重大決定。我和Hartmut談過很多次,特別是關於領導權。我認為依靠我的專業知識是最可靠的,畢竟我擁有成功的經驗。

  到了最後,團隊有了一個很好的計劃,並且他們知道如何實現這個計劃。他們都非常聰明,很開心能按照他們自己的方式去做。而我可以放手繼續以我最瞭解的方式進行科學研究。我希望以我認為值得的方式幫助發展整個量子計算領域。

  我難過的是:我本以為我們可以一起做出某些震驚世界的東西。但事情並不總是如你所願,你只能另謀出路,繼續前行。

  PSG:當您處於那樣的情況下,退一步可能會海闊天空。我想您接下來會繼續在量子項目研發領域大幹一場的。

  Martinis教授:很多人都向我打聽後續作何打算。我仍然希望以這種純粹樂觀主義方式來建造一台量子計算機。但這需要耗費巨資,我會考慮一下其可行性。

  一個想法是與其他做不同類型量子比特的團隊一起合作,搞清楚如何擴展並建造一台大型量子計算機。因為我有了如指掌的超導量子比特作為案例,我希望將這些想法運用到其他的(量子計算)方案中去。看,這就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PSG:如果未來情況有所改變,您還會重返谷歌嗎?

  Martinis教授:是的,我會。我們都很想好好討論一下這些。或許我們現在需要的僅僅是一點點社交距離。我確實喜歡在谷歌工作,跟Hartmut共事,或許有這麼一個方法能讓所有人都滿意。我誠摯地祝福他們工作順利,他們是一個很厲害的團隊。

  PSG:谷歌未來會在您所研究的方向上有什麼新成果嗎?

  Martinis教授:後面會有一些基於量子霸權Sycamore芯片而做得非常好的論文。它們可能沒有量子霸權那麼有影響力,但這些成果將在量子云計算應用領域有巨大的領先優勢。接下來幾年(谷歌)團隊會做出更加傑出的工作來。

  PSG:您離開之後,整個原始團隊都留在了谷歌嗎?

  Martinis教授:是的。團隊繼續留在谷歌,這很好。他們會更加自由,在項目計劃中有更多話語權,我為他們感到高興。

  PSG:您認為第一台運行有效的超導量子計算機將誕生於何時?接下來五年內它有可能問世嗎?

  Martinis教授:Hartmut談及過此,我可以再補充一下。谷歌的計劃大致上是要在十年左右建造一個百萬量子比特系統,且具有足夠低的錯誤率以進行量子糾錯。到了那個階段你將擁有足夠的糾錯了的邏輯量子比特來運行有用的、高效的、經典計算機無法求解的算法。哪怕只有幾百個量子比特,只要錯誤率足夠低,也能用於某些特殊用途。他們在算法和硬件方面都知道該如何做,純粹樂觀派的我對此十分期待。

  PSG:好,我的問題問完了。非常感謝您抽出時間接受訪談。您還有其他想要補充的嗎?

  Martinis教授:嗯,技術上而言,谷歌的團隊做得很棒。他們有周詳的規劃,有頂尖的科學家。他們將繼續前行,推進(量子計算技術)。在這裏,我送上最美好的祝福給他們。

  PSG:好,訪談到此結束,非常感謝您!

  Martinis教授:好的,感謝。跟你聊天很愉快,我很享受。

  注:Moor Insights&Strategy的作家和編輯對這篇文章或許有貢獻。

  來源:https://www.forbes.com/sites/moorinsights/2020/04/30/googles-top-quantum-scientist-explains-in-detail-why-he-resigned/?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f0c9d176983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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